陶然亭的雪---俞平伯作品 小引 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同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这又是一年的冬天。在海滨草 草营巢,暂止飘零的我,似乎不必再学黄叶们故意沙沙的作成那繁响了。老实说,近来时序 的迁流,无非逼我换了几回衣裳;把夹衣叠起,把棉衣抖开,这就是秋尽冬来的惟一大事。 至于秋之为秋,冬之为冬,我之为我,一切之为一切,固依然自若,并非可叹可悲可怜可喜 的意味,而且连些意味的残痕也觉无从觅哩。千条万派活跃的流泉似全然消释于无何有之乡 土,剩下“漠然”这么一味来相了。看看窗外酿雪的同云,倒活画出我那潦倒的影儿一个。 像这样喑哑无声的蠢然一物,除血脉呼吸的轻颤以外,安息在冬天的晚上,真真再好没有了。 有人说,这不是静止──静止是没有的──是均衡的动,如两匹马以同速同向去跑着,即不 异于比肩站着的石马。但这些问题虽另有人耐烦去想,而我则岂其人呢。所以于我顶顶合式, 莫如学那冬晚的停云。(你听见它说过话吗?)无如编辑《星海》的朋友们逼我饶舌。我将 怎样呢?──有了!在:“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同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这个光 景下,令我追忆昔年北京陶然亭之雪。  我虽生长于江南,而自曾北去以后,对于第二故乡的北京也真不能无所恋恋了。尤其是 在那样一个冬晚,有银花纸糊裱的顶棚和新衣裳一样卒察的纸窗,一半已烬一半红着,可以 照人须眉的泥炉火,还有墙外边三两声的担子吆喝。因房这样矮而洁,窗这样低而明,越显 出天上的同云格外的沉凝欲堕,酿雪的意思格外浓鲜而成熟了。我房中照例上灯独迟些,对 面或侧面的火光常浅浅回在我的窗纸上,似比月色还多了些静穆,还多些凄清。当我听见廓 落的院子里有脚声,一会儿必要跟着“砰”关风门了,或者“搭”下帘子了。我便料到必有 寒紧的风在走道的人颈傍拂着,所以他要那样匆匆的走,如此,类乎此黯淡的寒姿,在我亿 中至少可以匹敌江南春与秋的姝丽了,至少也可以使惯住江南的朋友了解一点名说苦寒的的 北方,也有足以系人思念的冬之黄昏啊,有人说,这岂不将钩惹我们的迟暮之感?”真的! ──可是,咱们谁又是专喝蜜水的人呢。 总是冬天罢,(谁要你说?)年月日忘怀了。读者们想决不屑介意于此琐琐的,所以忘 怀倒也没要紧。那天是雪后的下午。我其时住在东华门侧一条曲折的小胡同星,而G 君所 居更偏东些。我们雇了两辆“胶皮”,向着陶然亭去,但车只雇到前门外文外营,(从东城至 陶然亭路很远,冒雪雇车很不便,)车轮咯咯吱吱的切碾着白雪,留下凹纹的平行线,我们 遂由南池子而天安门东,渐逼近车马纷填,兀然在目的前门了。街衢上已是一半儿泥泞,一 半儿雪了。幸而北风还时时吹下一阵雪珠,蒙络那一切,正如疏朗冥蒙的银雾。亦幸页雪在 北京,似乎是白面捏的,又似乎是白泥塑的。(往往到春初春时,人家庭院里还堆着与土同 色的雪,结果是成筐的挑了出去完事。)若移在江南,檐漏的滴搭,不终朝而消尽了。 言归正传。我们下了车,踏着雪,穿粉房琉璃街而南,炫眼的雪光愈白,栉比的人家渐 寥落了。不久就远远望见清旷莹明的原野,这正是在城圈里耽腻了的我们所期待的。累累的 荒家,白着头的,地名叫做窑台。我不禁连想那“会向瑶台月下逢”的所谓瑶台,这本是比 拟不伦,但我总不住的那么想。 那时江亭之北似尚未有通衢。我们踯躅于白蓑衣广覆着的田野之间,望望这里,望望那 里,都很象江亭似的。商量着,偏西南方较高大的屋,或者就是了。但为什么不见一个亭子 呢?藏在里边罢? 到拾级而登时,已确信所测不误了。然踏穿了内外竟不见有什么亭子。幸而上面挂着的 一方匾;否则那天到的是不是陶然亭,若至今还是疑问,岂非是个笑话。江亭无亭,这样的 名实乖违,总使我们怅然若失。我来时是这样预期的,一座四望极目的危亭,无碍无遮,在 雪海中沐浴而嬉,宛如回旋的灯塔在银涛万佛之中,浅礁之上,亭亭蠢立一般。而今竟只见 拙钝的几间老屋,为城圈之中所习见面不一见的,则已往的名流觞咏,想起来真不免黯然寡 色了。 然其时雪又纷纷扬扬而下来,跳舞在灰空里的雪羽,任意地飞集到我们的粗呢氅衣上。 趁它们未及融为明珠的时候,我即用手那么一拍,大半掉在地上,小半已渗进衣襟去。“下 马先寻题壁字,”来来回回的循墙而走,咱们也大有古人之风呢。看看咱们能拾得什么?至 少也当有如“白丁香折玉亭亭”一样的句子被传诵着罢。然而竟终于不见!可证“一蟹不如 一蟹”这句老话真是有一点意思的。后来幸而觅得略可解嘲的断句,所谓“卅年戎马尽秋尘” 者,从此就在咱们嘴里咕噜着了。 在曲折廊落由游廊间,当北风卷雪渺无片响的时分,忽近处递来琅琅动书声。谛听,分 明得很,是小孩子的。它对于我们十分亲密,因为和从前我们在书房里所唱出的正是一个样 子的。这尽可以使我重湿热久未曾尝的几时的甜酒,使我俯拾眠歌声里的温馨梦痕;并可以 减轻北风的尖冷,抚慰素雪的飘零。换一句干脆点的话,就是在清冷双绝的况味中,它恰好 给喝了一点热热酽酽的东西,使一切已凝的,一切凝着的,一切将凝的,都软洋洋郭着腰肢 不自支持了。 书声还正琅琅然呢,我们寻诗的闲趣被窥人的热念给岔开了。从回廊下踅过去,两明一 暗的三间屋,玻璃窗上帷子亦未下。天色其时尚未近黄昏;惟云天密吻,酿雪意的浓酣,阡 陌明胸,积雪痕的寒皎,似乎全与迟暮合缘,催着黄昏侠些来罢。至屋内的陈设,人物的须 眉,已尽随年月日时的迁移,送进茫茫昧昧的乡土,在此也只好从缺。几个软鲜明的印象, 尚可片片掇拾以告诸君的,是厚的棉门帘一个,肥短的旱调袋一支;老黄色的《孟子》一册, 上有银 圈点,正翻到《离娄》篇首;照例还有白灰泥炉一个,高高的火苗窜着;以外…… “算了罢,你不要在这儿写帐哟!” 游览必终之以大嚼,是我们的惯例,这里边好像有鬼催着似的。我曾和我姊说过,“咱 们以后不用说逛什么地方,老实说吃什么地方好了。”她虽付之一笑,却不斥我为胡闹,可 见中非无故了。我且曾以之问过吾师。吾师说得尤炒,“好吃是文人的天性,”这更令我不便 追问下去。因为既曰天性,已是第一因了。还要求它的因,似乎不很知趣。如理化学家说到 电子,心理学家说到本能,生机哲学者说到什么“陷得而希”…… 闲言少表。天性既不许有例外,谈到自雪,自然会归到一条条的白面上去。不过这种说 法是很辱没胜他的,且有点文不对题。所以在江亭中吃的素面,只好割爱不谈。我只记得青 汪汪的一炉火,温煦最先散在人的双额上。那户外的尖风呜鸣的独自去响。倚着北窗,恰好 鸟瞰那南郊的旷莽积雪。玻璃上偶沾了几片鹅毛碎雪,更显得它的莹明不滓,雪固白得可爱, 但它干净得尤好,酿雪的,融雪的泥,各有各的意思;但总不如一半留着的雪痕,一半飘着 的雪华,上上下下,迷眩难分的尤为美满。脚步声听不到,门帘也不动,屋里没有第三个人。 我们手都插在衣袋里,悄对着那排向北的窗。窗外有几方妙绝的素雪装成的册页。累累的坟, 弯弯的路,枝枝桠桠的树,高高低低的屋顶,都秃着白头,耸着白肩脐,危立在卷雪的北风 之中。上边不见一只鸟儿展着翅,下边不见一条虫儿蠢然的动(或者要归功千我的近极限), 不用提路上的行人,更不用提马足车尘了。惟有背后已热的瓶笙吱吱的响,是为静之独一异 品;然依昔人所谓“蝉噪林逾静”的静这种诠释,它虽努力思与岑寂绝缘终久是失败的哟。 死样的寂每每促生胎动的潜能,惟万寂之中留下一分两分的喧哗,使就烬的赤灰不致以内炎 而重生烟焰;故未全枯寂伪外缘正能孕育着止水一泓似的心境。这也无烦高谈妙谛,只当咱 们清眠不熟的时光便可以稍稍体验这番悬谈了。闲闲的意想,乍生乍灭,如行云流水一般的 不关痛痒,比强制吾心,一念不着的梭傈如何?这想必有人能辨别的。 炉火使我们的颊热,素面使我们的胃饱,飘零的暮雪使我们的心越过越黯淡。我们到底 不得不出去一走,到底不得不面迎着雪,脚踹着雪,齐向北快快的走。离亭数十步外有一土 坡,上开着一家油厂一厂右有小小的断坟并立。从坟头的小碣,知道一个葬的是鹦鹉,一个 名为香冢,想又是美人黄土那类把戏了。只是一件,油厂有狗,喜拦门乱吠。G 君是怕狗的; 因怕它咬,并怕那未必就咬的吠,并怕那未必就吠的狗。而我又是怯登土坡胁,雪覆着的坡 子滑滑的难走,更有点望之生畏。故我们商量商量,还是别去为妙。 我们绕坡北去时,G 君抬头而望(我记得其时狗没有吠)对我说,来年春归时,种些红 杜鹃花在上面,我点点头。路上还商量着买杜鹃花的价钱。……现在呢,然而现在呢?我惆 怅着夙愿的虚设。区区的愿原不妨孤负;然区区的愿亦未免孤负,则以外的岂不又可知了。 ──北京冬间早又见了三两寸的雪,而上海至今只是黯然的同云,说是酿雪,说是酿雪,而 终于不来。这令我由不得追忆那年江亭玩雪的故事。 一九 二四,一,十二对我说,来年春归时,种些红杜鹃花在上面,我点点头。路上还商量着买杜 鹃花的价钱。……现在呢,然而现在呢?我惆怅着夙愿的虚设。区区的愿原不妨孤负;然区 区的愿亦未免孤负,则以外的岂不又可知了。──北京冬间早又见了三两寸的雪,而上海至 今只是黯然的同云,说是酿雪,说是酿雪,而终于不来。这令我由不得追忆那年江亭玩雪的 故事。 一九二四,一,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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