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牡丹亭

第三十五出 回生

[字字双]（丑扮疙童，持锹上）猪尿泡疙疸偌卢胡，没裤（1）。铧锹儿入的土花疏，没骨。活小娘不要去做鬼婆夫，没路。偷坟贼拿到做个地官符（2），没趣。（笑介）自家梅花观主家癞豆龟便是。观主受了柳秀才之托，和杜小姐启坟。好笑，好笑，说杜小姐要和他这里重做夫妻。管他人话鬼话，带了些黄钱，挂在这太湖石上，点起香来。

[出队子]（净携酒同生上）玉人何处，玉人何处？近墓西风老绿芜。《竹枝歌》唱的女郎苏（3）。杜鹃声啼过锦江无（4）？一窖愁残，三生梦除。（生）老姑姑，已到后园。只见半亭瓦砾，满地荆榛。绣带重寻，袅袅藤花夜合；罗裙欲认，青青蔓草春长（5）。则记的太湖石边，是俺拾画之处。依稀似梦，恍惚如亡。怎生是好？（净）秀才不要忙，梅树堆儿是了。（生）小姐，好伤感人也。（哭介）（丑）哭甚的。趁时节了。（烧纸介）（生拜介）巡山使者（6），当山土地，显圣显灵。

[啄木鹂]开山纸草面上铺（7）。烟罩山前红地炉（8）。（丑）敢太岁头上动士（9）？向小姐脚跟挖窟。（生）土地公公，今日开山，专为请起杜丽娘。不要你死的，要个活的。你为神正直应无妒，俺阳神触煞俱无虑。要他风神笑语都无二，便做著你土地公公女嫁吾（10）。呀，春在小梅株。好破土哩。

[前腔]（丑、净锹土介）这三和土一谜锄（11）。小姐呵，半尺孤坟你在这的无（12）？（生）你们十分小心。（看介）到棺了。（丑作惊丢锹介）到官没活的了。（生摇头介）禁声。（内旦作哎哟介）（众惊介）活鬼做声了。（生）休惊了小姐。（众蹲向鬼门，开棺介）（净）原来钉头锈断，子口登开（13），小姐敢别处送云雨去了。（内哎哟介）（生见旦）扶介）（生）咳，小姐端然在此。异香袭人，幽姿如故。天也，你看下面上那些儿尘渍，斜空处没半米昆蜉（14）。则他暖幽香四片斑斓木，润芳姿半榻黄泉路，养花身五色燕支土。（扶旦软躯介）（生）俺为你款款偎将睡脸扶，休损了口中珠（15）。（旦作呕出水银介）（丑）一块花银，二十分多重，赏了癞头罢。（生）此乃小姐龙含凤吐之精，小生当奉为世宝。你们别有酬犒。（旦开眼欢介）（净）小姐开眼哩。（生）天开眼。小姐呵！

[金蕉叶]（旦）是真是虚？劣梦魂猛然惊遽（16）。（作掩眼介）避三光业眼难舒（17），怕一弄儿巧风吹去。（生）怕风怎么好？（净扶旦介）且在这牡丹亭内进还魂丹，秀才翦裆。（生翦介）（丑）待俺凑加味还魂散（18）。（生）不消了。快快热酒来。

[莺啼序]（调酒灌介）玉喉咙半点灵酥。（旦吐介）（生）哎也，怎生呵落在胸脯。姐姐再进些，才吃下三个多半口还无。（觑介）好了，好了！喜春生颜面肌虍。（旦觑介）这些都是谁？敢是些无端道途（19），弄的俺不著坟墓？（生）我便是柳梦梅。（旦）酩朦觑（20），怕不是梅边柳边人数（21）。（生）有这道姑为证。（净）小姐可认得道姑么？（旦看不语介）

[前腔]（净）你乍回头记不起俺这姑姑。（生）可记得这后花园？（旦不语介）（净）是了，你梦境模糊。（旦）只那个是柳郎？（生应，旦作认介）咳，柳郎真信人也。亏杀你拨草寻蛇，亏杀你守株待兔。棺中宝玩收存，诸余抛散池塘里去（22）。（众）呸！（丢去杨物介）向人间别画个葫芦（23）。水边头洗除凶物（24）。（众）亏了小姐整整睡这三年。（旦）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25）（生）小姐，此处风露，不可久停。好处将息去。

[尾声]死工夫救了你活地狱，七香汤莹了美食相扶（26）。（旦）扶往那里去？（净）梅花观内。（旦）可知道洗棺尘，都是这高唐观中雨。

（生）天赐燕支一抹腮，
罗隐 （旦）随君此去出泉台。 景舜英

（净）俺来穿穴非无意， 张祜
（生）愿结灵姻愧短才。 潘雍

注释：

1、猪尿泡疙疸偌卢胡，没裤：这里是对癞痢头的恶谑。

2、地官符：指活埋。道家为人骗病夫作天、地、水三官手书（符），地官符埋入土内。见《三国志·魏志·张鲁传》注。

3、《竹枝歌》：即《竹枝词》，古代民歌的乐调名。唐贞元、元和间盛行天四川、湖南一带，大都以爱情为主题。

4、杜鹃声啼过锦江无：杜鹃，鸟名，啼声如“不如归去”。锦江，岷江的支流，在四川。四川是杜丽娘的故乡。

5、罗裙欲认，青青蔓草春长：五代牛希济词《生查子》：“记得绿罗裙，上处怜芳草。”

6、巡山使者：神话中山神名。

7、开山纸：破土前焚化的黄纸。迷信的做法。

8、烟罩山前红地炉：纸钱烧起来，烟火上腾，就跟通红的火炉一样。《云溪友议》卷下《杂嘲戏》引《题金钱花》诗：“阴阳为火地炉，铸得金钱有用模。”

9、太岁头上动土：古人以木星为太岁，是凶煞。在木星的方向破土动工，就有灾祸。

10、便做着：就当做……一样。

11、三和土：即三合土，用糯米汁合泥、沙石再用石灰搅拌而成，类似现在的混凝土。

12、这的：这里。

13、子口：合缝处。

14、半米蚍蜉：蚍蜉，蚂蚁的一种。半米，半粒，犹言半只。

15、口中珠：旧时死人入殓，在口放珍珠、谷米等物，叫衔口。《庄子·外物》：“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说的也是发冢的事。有钱人家为了尸体防腐，或在死人口中灌入水银，故下文说：“呕出水银介”。

16、遽：能遽，惊醒貌。《庄子·大宗师》：“遽然觉”。

17、业眼：犹言作孽的眼睛，诅詈语。

18、加味：原来处方外，另加几味（种）药。

19、无端道途：这里指无赖之辈、歹徒。

20、酩朦：朦胧，看不分明。

21、人数：人。

22、诸余：余外一切东西。

23、向人间别画个葫芦：重新做人。谚语“依样画葫芦”，原是模仿的意思。

24、凶物：丧葬的用品。

25、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怕青春过去。苏轼词《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26、七香汤莹了美食相扶：七香汤，沐浴用的香汤。见《赵飞燕外传》。莹，磨玉使发光，这里指洗。美食相扶，用好的食品补养。

第三十六出 婚走

[意难忘]（净扶旦上）（旦）如笑如呆，欢情丝不断，梦境重开。（净）你惊香辞地府，舆梓出天台（1）。（旦）姑姑，俺强挣作（2），软怡怡（3），重娇养起这嫩孩孩。（合）尚疑猜，怕如烟入抱（4），似影投怀。[画堂春]（旦）“蛾眉秋恨满三霜（5），梦余荒冢斜阳。土花零落旧罗裳，睡损红妆（6）。（净）风定彩云独怯，火传金拖重梨（7）。如神如鬼费端详，除是高唐。”（旦）姑姑，奴家死去三年。为钟情一点，幽契重生。皆亏柳郎和姑姑信心提救。又以美酒香酥，时时将养。数日之间，稍觉精神旺相。（净）好了，秀才三回五次，央俺成亲哩。（旦）姑姑，这事还早。扬州问过了老相公、老夫人，请个媒人方好。（净）好消停的话儿（8）。这也由你。则问小姐前生事可记得些么？

[胜如花]（旦）前生事，曾记怀。为伤春病害，因春游梦境难捱。写春容那人儿拾在。那旁承（9）、那般顶戴，似盼天仙盼的眼怡（10），似叫观音叫的口歪。（净）俺也听见些。则小姐泉下怎生得知？（旦）虽则尘埋，把耳轮儿热坏。感一片志诚无奈，死淋侵走上阳台，活森沙走出这泉台（11）。（净）秀才来哩。

[生查子]（生上）艳质久尘埋，又挣出这烟花界（12）。你看他含笑插金钗，摆动那长裙带。（见介）丽娘妻。（旦羞介）（生）姐姐，俺地窟里扶卿做玉真。（旦）重生胜过你娘亲。（生）便好今宵成配偶。（旦）懵腾还自少精神（13）。（净）起前说精神旺相，则瞒著秀才。（旦）秀才可记得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14）”（生）日前虽不是钻穴相窥，早则钻坟而入了。小姐今日对会起书来。（旦）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听奴道来：

[胜如花]青台闭（15），白日开。（拜介）秀才呵，受的俺三生礼拜，待成亲少个官媒。（泣介）结盏的要高堂人在（16）。（生）成了亲，访令尊令堂，有惊天之喜。要媒人，道姑便是。（旦）秀才忙待怎的？也曾落几个黄昏陪待。（生）今夕何夕（17）？（旦）直恁的急色秀才。（生）小姐捣鬼。（旦笑介）秀才捣鬼。不是俺鬼奴台妆妖作乖（18）。（生）为甚？（旦羞介）半死来回，怕的雨云惊骇。有的是这人儿活在，但将息俺半载身材。（背介）但消停俺半刻情怀。

[不是路]（末上）深院开阶，花影萧萧转翠苔。（扣门介）人谁在？是陈生控望柳君来。（众惊介）（生）陈先生来了，怎好？（旦）姑姑，俺回避去。（下）（末）忒奇哉，怎女儿声息纱窗外，硬抵门儿应不开？（又扣门介）（生）是谁？（末）陈最良。（开门见介）（生）承车盖（19），俺衣冠未整因迟待。（末）有些惊怪。（生）有何惊怪？

[前腔]（末）不是天台，怎风度娇音隔院猜？（净上）原来陈齐长到来。（生）陈先生说里面妇娘声息，则是老姑姑。（净）是了，长生会（20），莲花观里一个小姑来（21）。（末）便是前日的小姑么？（净）另是一众。（末）好哩，这梅花观一发兴哩。也是杜小姐冥福所致。因此径来相约，明午整个小盒儿同柳兄坟上随喜去（22）。暂告辞了。无闲会，今朝有约明朝在，酒滴青娥墓上回（23）。（生）承拖带，这姑姑点不出个茶儿待（24）。即来回拜。（末）慢来回拜。（下）（生）喜的陈先生去了，请小姐有话。（旦上介）（净）怎了，怎了？陈先生明日要上小姐坟去。事露之时，一来小姐有妖冶之名，二来公相无闺阃之教（25），三来秀才坐迷惑之讥，四来老身招发掘之罪。如何是了？（旦）老姑姑，待怎生好？（净）小姐，这柳秀才待往临安取应（26）。不如曲成亲事，叫童儿寻只赣船，夤夜开去，以灭其踪。意下何如？（旦）这也罢了。（净）有酒在此。你二人

拜告天地。（拜，把酒介）

[榴花泣]（生）三生一会，人世两和谐。承合卺，送金杯。比墓田春酒这新醅，才发转人面桃腮。（旦悲介）伤春便埋，似中山醉梦三年在（27）。只一件来，看伊家龙凤姿容，怎配俺这土木形骸（28）！（生）那有此话！

[前腔]相逢无路，良夜肯疑猜？眠一柳，当了三槐（29）。杜兰香真个在读书齐，则柳耆卿不是仙才（30）。（旦欢介）幽姿暗怀，被元阳鼓的这阴无赖（31）。柳郎，奴家然还是女身。（生）已经数度幽期，玉体岂能无损？（旦）那是魂，这才是正身陪奉。伴情哥则是游魂，女儿身依旧含胎。（外扮舟子歌上）春娘爱上酒家子楼（32），不怀归迟总弗子愁。推道那家娘子睡，且留教住要梳子头。（又歌）不论秋菊和那春子个花，个个能嗵空肚子茶（33）。无事莫教频入子库，一名闲物他也要些子些。（丑扮疙童上）船，船，船，临安去。（外）来，来，来。（拢船介）（丑）门外船便，相公纂下小姐班（34）。（净辞介）相公、小姐，小心去了。（生）小姐无人伏侍，烦老姑姑一行，得了官时相报。（净）俺不曾收拾。（背介）事发相连，走为上计。（回介）也罢，相公赏侄儿什么，著他和俺收拾房头，俺伴小姐同去。（丑）使得。（生）便是赏他这件衣服。（解衣介）（丑）谢了，事发谁当？（生）则推不知便了。（丑）这等请了。“秃厮儿堪充道

伴（35），女冠子权当梅香。”（下）

[急板令]（从上船介）别南安孤帆夜开，走临安把又飞路排。（旦悲介）（生）因何弗下泪来？（旦）欢从此天涯，从此天涯。欢三年此居，三年此埋。死不能归，活了才回。（合）问今夕何夕？此来、魂脉脉，意恰恰。

[前腔]（生）似倩女返魂到来（36），采芙蓉回生并载。（旦欢介）（生）为何又弗下泪来？（旦）想独自谁挨，独自谁挨？翠黯香囊，泥渍金钗。怕天上人间，心事难谐。（合前）（净）夜深了，叫停船。你两人睡罢。（生）风月舟中，新婚佳趣，其乐何如！

[一撮掉]蓝桥驿（37），把奈河桥风月节。（旦）柳郎，今日方始知有人间之乐也。七星版三星照（38），两星排（39）。含夜色呵，把身子儿带，情儿迈，意儿挨。（净）你过河衣带紧，请宽怀。（生）眉横黛，小船儿禁重载？这欢眠自在，抵多少吓魂台（40）。

[尾声]情根一点是无生债（41）。（旦）欢孤坟何处是俺望夫台（42）？柳郎呵，俺和你死里淘生情似海。

（生）偷去须从月下移， 吴融
（净）好风偏似送佳期。 陆龟蒙

（旦）傍人不议扁舟意， 张宾
（净）惟有新人子细知。 戴叔伦

注释：

1、舆榇出天台：舆榇：以舆（车）载梓（棺材）。天台，原是仙界，这里作阴间代称。全句意思是指死去活来。

2、挣作：挣扎、振作。

3、软恰恰：软绵绵。

4、如烟入抱：神话故事：吴王夫差的女儿小玉，爱上了青年韩重。吴王不允许他们结婚，小玉气结而死。韩重在她墓傍看见了她。她送给他明珠。当她母亲想去抱她时，小玉却和烟一样不见了。见《搜神记》。《太平广记》卷三一六所载，与此略有不同。

5、三霜：三年。

6、土花零落旧罗裳，睡损红妆：用黄庭坚词《画堂春》：“杏花零落燕语香，睡损红妆。”

7、拖：蜡烛的余烬。这里指香烟。

8、消停：这里作现成、自在解。

9、劳承：同年承，见前第十六出注17。这里指柳梦梅的殷勤。

10、眼合：眼呆。

11、活森沙：活泼地。森沙，词尾，加强语气用。

12、挣出这烟花界：出现在这繁华的世界。挣，从……中挣脱出来。

13、懵腾：糊里糊涂、神志不清。

14、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孟子·滕文公》：“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15、青台：这里疑作泉台、黄泉解。汤显祖在诗里用到青台，都是指歌楼酒馆。《玉茗堂诗》卷五《送安卿》：“五陵年少宿青台，一岁烟花几度开？”同书卷七《送刘贻哲出饷宣府》：“锦帐青台醉欲曛。”

16、结盏：即合卺，指婚礼。

17、今夕何夕：《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这是一首爱人在晚上相会的诗。

18、鬼奴台：鬼奴胎，犹言小鬼头。

19、承车盍：承光降、承您来。车合，车盍，车上的遮蔽物，指车。

20、长生会：泛指道观的法事。

21、莲花观：道观名。

22、整个小盒儿：准备一份酒食的意思。这里指祭奠用的酒食。小盒儿，原是说把酒食放在盒儿里，引伸作可以携带外出的酒食的代词。

23、青娥：这里指少女。

24、点不出个茶儿：点茶，古代烹茶的一种方法。见蔡襄《茶录》。这里指泡茶。

25、闺阃之教：指对妇女的一种封建教育，如男女授受不亲等。闺女阃原指内室，妇女所居。

26、取应：应考。

27、中山醉梦：刘玄石在中山酒家喝了千日酒，一醉不醒。家里人以为他死了，把他葬了。千日之后，酒家来人看他。打开棺材，刘玄石刚刚醒来。见《类说》引《博物志·千日酒》。

28、土木形骸：原意不加修饰，见《晋书·嵇康传》。这里暗喻杜丽娘从墓（土）棺（木）中还魂。

29、眠一柳，当了三槐：眠一柳，《三转旧事》：“汉苑中有柳，状如人，号曰人柳。一日三眠三起。”三槐，三公。这里指春试第。全句意思说：一夜欢爱，就如取了功名一样。

30、柳耆卿：宋代著名的词作家柳永，字耆卿。许多小说、戏曲都写到他的风流故事。上句杜兰香和此句柳耆卿，和丽娘、梦梅的姓相合。

31、元阳：指男人。

32、春娘爱上酒家子楼：唐李昌符《婢仆诗》五十首中的二首：“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留。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待梳头。”“不论秋菊与春花，个个能嗵空肚茶。无事莫教频入库，一名闲物要些些。”见《北梦琐言》卷十。这是无聊文人侮辱劳动者的东西，剧作者引用它们，见出他自己的阶级局限性。

33、嗵：滥喝。

34、相公纂下小姐班：费解。当为扶小姐下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