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香山游记—采桑子

周日的时候，终于搭上可以远离城市的车，向西，一直向西，到香山，只为找一个安静而高远的地方，在自然而来的风里，读书，沉默。

离上次去香山，都将近有十年的时间了。十年前，我还是青春的女孩子，和一帮同样青春的人一起，熬夜看升旗，然后大笑着登山顶。那时候走的路都模糊了，以至于这次再去，都浑然里没有了印象。只记得当时买票上山，一条蜿蜒的路就一直把我们带到山上。可这次去，路边都是嘈杂的小店，连雕刻时光都来凑个路边摊的热闹，显得矫情不自然。

十年前在香山上，我是叽叽喳喳的小鸟，努力着表达着自己，那是一种天然的情绪。十年后仍然在香山，我没有去挑战自己的身体，静静地走，慢慢地思考，抱着的目的不是山顶，只是寻找一个安静的可以休息心脏的地方。也偶尔看路过的人，带着酸奶，带着椰子糖，和身边木椅上坐着的老人偶尔聊天，偶尔听孩子尖叫着高兴跑过的声音。十年后，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不表达，选择了走到角落。不知道十年的时光在我身上是如何流过，使一个张扬的少女变成隐忍的痛苦着思索的人。

十年前，山上是风景，十年后，山下也变成了心境。十年前山上带的是水和朋友，十年后走路带的是书和地图。十年前登上穿旅游鞋，十年后穿旅游鞋，可登山的时候选择慢走。十年前渴望一次相遇，然后石破天惊地改变，十年后守候一种等待，来则来，不来也罢了。

十年前似乎都没走到昭陵，似乎是乾隆年间修建的，为的是迎接五世班禅大师的来访。建筑是仿照扎什伦布寺，如今只剩下山门和破败的建筑主体。不过我是怎么也看不出有扎什伦布寺的痕迹的。十年后见到十年前应该见到的建筑，仍忍不住心痛，我们国家的好东西，只要是露在地面上的，只要是能破坏的，在经过了连年的战火和十年的文革后，几乎都已经是这幅模样了。

当时在读《周恩来》，正在读文革中这个清朗睿智的人怎么躲避各种政治暗流，我看着眼前这座建筑，再看远处的双清别墅，那是毛曾经在西山的别墅。一种孤寒又从心底袭来。人总是要分很多种的，或许那个年代就是需要周这样大而忘私的人，也需要毛那样的人。可怕的是，毛自从遵义会议后登上权力的台阶，到延安整风奠定他思想意识形态的领导地位，到大跃进由于指导错误而对其他领导人产生的排斥和猜忌心理，四万万人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所幸我是在读这段历史，我在听别人在评判这段历史，我没有进入到老鬼写的《血色黄昏》的境遇里去，这是我做梦都觉得应该感谢上帝的地方。但父亲赶上了，我可怜的叔叔赶上了，他现在仍然五体投地地佩服毛，仍在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毛的语录以此纪念。我可怜的叔叔高中毕业后没有大学可以考，跑到新疆去支援国家建设，却被国家赶回了老家，于是受到打击，刨地干活，我精神虎虎的三叔曾经是红卫兵里的一员，带着小将们冲到家里破四旧，把奶奶藏在米里的祖传的瓷瓶搜出，摔碎扬长而去。三叔带着无比的革命热情破坏着一个旧世界，可新世界并未如愿到来。由于爷爷的背景，他很容易在狂热的革命潮流里被人踩到了地下，然后开始变得沉默，选择了婚姻，生下一帮宝贝丫头，恨恨地闷在高高的院子里过起了日子。我可怜的父亲在最年轻的时候开始想不通这个世界的毫无顺序，他守着寡母，寡母却不喜欢他绝强的个性，他选择了婚姻，却没有选择一个满意的妻子，他选择了生育，却不是生龙活虎的胖小子，他觉得失败，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那个阴郁的从来不和他交流的丫头逐渐开朗起来，开始叫他爸爸，他尽管还是满脸的严肃，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安慰。所以，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想，多走一些路，多看一些书，多和一些深刻的人说话，为了爸爸。

父亲很佩服周，叔叔很崇拜毛。开始的争论都已经成为我儿时的印象。只记得父亲每次说起过去总是激动，说某个革命头头如何如何，而那个人现在都已经老朽，每次在街上看到他们，我都忍不住地厌恶。后来，父亲和曾经的仇人都平和下来，叔叔也不计前嫌和他们聊天抽烟。可仇恨却已经长在了我的心里，尽管从他们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的罪恶，但他们的背影每次总让我想起父亲年轻时所有的suffering。以后有了孩子，若我带孩子回老家看到他们，我还是会当他们是一堆狗屎一样走过去，然后停下脚步，和孩子说，就是那个人，曾经把你的姥爷整的很惨。

周日的午后，在香山的某个木凳上，工作的紧急电话刚刚打完，我淡淡地望着远处的山的氤氲，我想该带父母出去走走了。十一或者某个周末抽一天时间出来，带着水果和面包，还有爸爸爱吃的芝麻饼，带块毯子，和父母静静地散步，累了，还可以坐下听他们吵架。

时间真奇怪，文革里红眼的仇人最终变成了熟人，十年前做梦都要离开父母的小丫头在十年后适时惦记着父母。而不变的是一座山，是一座破败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