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传统摩梭的“害羞”文化在旅游业的巨大冲击下,出现相当微妙的变化。在落水村,几乎每个老人都带着无奈来述说十年来害羞文化受到游客的“冲击”。譬如戈瓦达史披措(52岁)就表示: “以前我们骑马骑单车看见老人必须下马下车,如今游客以至本地年轻人都骑马在老人面前飞来冲去,不顾老人安全与感受。又譬如女游客袒胸露背迷你短裙,甚至穿着摩梭服装牵着男友的手,旁若无人大摇大摆,令老人非常难受。以前许多规矩已经荡然无存。家里年轻人每天‘上班’接待游客,不再留在家听老人说话,晚上溜出外玩,在火塘的时间也没有,老人跟年轻人说话也要找时间,还是以前的老人幸福。” 令落水老人更为不安的是游客走进母屋火塘后的表现。次梳尔车就表示: “起初我们都热情地把游客带进火塘,但问题马上出现,游人开腔就说‘走婚’,再问谁是‘父亲’,令我们非常尴尬,但游人根本不懂,总是不识趣继续问下去,老人只好离开母屋。有些游人走进火塘就脱鞋,在老人与火塘之间走过,甚至向火塘吐口水,简直侮辱摩梭文化。” 但,民族家庭探访是团队旅游不可缺少的内容,而每次家访时的礼物,也为当地人带来可观的收益。落水摩梭人便实行内外分明的空间分隔。除个别家屋缺欠老人外,一般母屋火塘在平日都是游客禁地,不容游客随意走进,即使是团队家访,都是事先安排的特定时间,让家中老人出外回避,以免出现尴尬场景。而每家家庭旅社都修建独立餐厅饭堂,令游客在远离火塘的餐厅内进食,游人居住与活动便与母屋分隔。落水人在白天把游客聚集在下村最远离民居的沙滩上,每天早上几十位摩棱人穿民族服装在沙滩上等游客划船骑马。至于晚间的美容美发及歌舞厅服务,与老人休息的时间分隔,更重要的是1997年底一切美容美发、卡拉ok厅及歌舞厅被彻底迁往远离民居十五分钟路途的保护区,不会对落水村民构成滋扰,在空间上与民居完全分隔。 空间分隔固然大幅减少旅游对摩梭文化的破坏,但把游客与火塘分隔,却令游客的活动空间局限于商品化的现代宾馆,难以走进摩梭母屋作深入交流。难怪许多游人带着大堆问号与误解而来,却带着更多疑惑与误解离开,关键是游客根本没有渠道去了解摩梭人的内部道德价值观,只片面看到落水年轻人刻意展示给游客的“现代面貌”,但这些所谓“现代面貌”正好令游客认为摩梭人已经变味。落水已成为摩梭对外的窗口,游客也是透过落水来认识摩梭,落水的问题,举足轻重。 有人批评落水已经从传统热情好客不分彼此,沦为商品经济的明码实价。但,游客出外游玩,享受湖光山色与民族风情,明码实价其实是合理做法。任由旅客随意付钱,不单造成混乱,也只会让摩梭人或游客皆可能被剥削,至于要求摩梭人对陌生游客如亲人般热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双重标准,游客自己在大城市生活,也不会纯粹感情而不计金钱,而落水人每天接待无数陌生游人,不可能每次端茶送饭、杀鸡宰羊后对游客谓摩梭人热情好客不收分文。曹建平(44岁)就表示: “曾有游客说:你们摩梭人不是纯朴热诚吗,为何在落水却事事算钱。这些游客到香港旅行,花上一万几千却自豪地炫耀,每顿饭几百元还津津乐道,往上海北京旅行也至少五、六千元。唯独到我们少数民族地方,住宿一晚才十五元,一顿套餐十元,居然批评我们商品化再无纯朴民风,难道我们沦为游客的剥削对象,才拥有少数民族特色?” 落水经十年旅游而发展出公众领域之市场规律与民主体制,比诸传统山区凡事以家族势力来解决问题,实在更为公平和合理。 至于其他摩人批判落水商业化,牵涉比较复杂的身价定位问题。譬如一个别村的摩梭人到落水,到饭馆进餐、住在家庭旅社,应如一般游客般付费吗?落水人与她们可能不认识,难道能说摩梭话,或凡有摩梭血缘就不收费?但在永宁地区,许多普米、汉族及彝族皆操摩梭话,却有在外的摩梭人不会摩梭话,应如何归类?落水村的鲁汝次尔(26岁)也讲述了一次尴尬经历: “我当时与两位汉族朋友到里格村,饿了便走进一家烤土豆食,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到摩梭家庭食东西后要付钱,那是极别扭的事,但同行汉族伙伴坚持这是(汉族)规矩,而里格也是旅游点,我便极之尴尬地给钱,内心总觉得是一种侮辱。若纯粹是摩梭人相处,就不会出现这些问题。” 这些灰色地带,最容易引起争议与误解。譬如笔者曾与香港友人从温泉走往木里利嘉子,中途遇到一位利嘉子屋主,笔者以简单摩梭语沟通,马上打破许多隔膜,被他热诚款待,带往附近村寨的亲戚家,吃毕丰富饭菜后,笔者私下问他应给多少钱,他却热诚推却。翻山越岭到利嘉子,走进火塘后他更为热情款待,这一刻却有四位游客来临而令形势大变。由于我们三人与四位游客共处一屋,同食同住,屋主也逐渐把笔者划出原先的“自己人”类别,而终沦为与四位游客同等类别的纯经济商品关系。 每个落水人如今皆游走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价值体系。以落水格则家为例,格则大龙每天都四、五次徘徊于不同文化价值时空里。早上七时起床,会在母屋火塘与家人喝酥油茶,一起讨论当天的工作安排,完全是传统摩梭的规矩;然后可能与外面茶室的汉族负责人聊天,格则大龙已视为自己人,但又不会以摩梭文化规矩来对待;八时许格则大龙便会到沙滩牵马或划船,那完全是赚钱谋生的“商业世界”。格则大龙说: “游客总期望你在一分钟内解说摩梭文化,我们的情况其实都很复杂;而且游客知道你是不走婚的,会失望。所以很多时我随便说几句便算,甚至撒谎,根本解释不来。” 每天中午格则大龙回到传统摩梭的母屋火塘空间,然后再出外接待游客,虽然每天多次在不同价值体系中跳跃流转,透过不同时空的分隔来把不同价值体制整合起来。 格则大龙平日虽把游客排拒火塘以外,但笔者两次有香港朋友来访,大龙总是马上邀请他们进火塘,饮酥油茶、吃糌粑及其他摩梭食物。可见他把不同游客分为不同类别作不同处理,不单谈话的内容与态度不一样,连观点与立场也相异,他说: “若是一般游客,我投其所好便算,说一些游客认为是美好的东西,强调传统摩梭人必须与感情为本。倘若是谈得来的游客,我会比较坦诚而深入介绍摩梭文化,也不介意解说摩梭的不足。至于对你们这些长期呆下来的研究者,根本不可能吹牛,一撒谎你就知道。而且,你会写出来,所以我也必须客观公正。我最欣赏是一些国外游客,他们带着环保垃圾袋把垃圾捡起来,甚至连路上的垃圾也捡走。你想,我们以前在湖边喝水,现在要划船出去才能喝,太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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