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四姑娘山之前有些犹豫,据说那里的海拔有四千多米,对我这样有高山症的人来讲无疑是一种酷刑。在网上跟朋友说起这个,朋友大叫:“那是东方的阿尔卑斯山,怎可不去?” 东方的阿尔卑斯。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悠然浮出一片白,令我微微一呆。想象当中的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松柏青翠、宁静怡人,仿佛一个围着雪白狐皮的异族女子,傲慢而孤独。 孤独于我而言,相当于雨夜啼月的杜鹃,日暮山路上的雪影,落花飘舞时的钟声,那一瞬我坚定了去的想法,甚至在接近它的时候,心里还带着一丝丝怜惜。 岷江在公路旁静静地流淌,时隐时没,飞速旋转的车轮带出漫天灰尘。眺望远处的群山层云,发现原野翠绿、阡陌纵横,有如油画。金色的阳光密密地斜布在公路两旁粗糙的土胚房上,带着一种温暖的金属质感。一些澄澈的溪流从路边汇进河谷,形成水域,两岸则是青山环抱。白云呈哈达状,闲适地悬在远处的山腰,随着阳光的移动显出不同的色彩质地,原来白色也可以和墨色一样,于深浅浓淡之中自蕴五彩,让人见了,满心欢喜。 我们的车队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的巴郎雪山时,天空下起了雪,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让惊喜的人们下车观看五月飞雪。我好奇的在车道上跑了几步,没有任何不适,顿时自大起来,想着去西藏也不过如此,体力应无问题。不想晚上入住旅店之后,高原反应骤然而降,呼吸急促、头痛欲裂、恶心胸闷,心下不禁生出一丝悔意。 次日醒来,头痛的症状并无一点好转,昏昏沉沉地乘上观光车,已是无心眺望窗外的风景,感觉过了很久车才到站,可就在我抬起眼睛,不经意转头张望的一瞬间,我掉进了梦境里。天空像一面镜子,照出原野上四座并排而列的雪峰,幽幽的,泛着冷玉的晶莹,带着旷古的微凉气息。天堂是什么?天堂是否如眼前的雪山一样纯净和透明?雪山之下,人和房屋都显得很渺小,本来还有些开阔纵横的荒原,现在看过去已经没有一点点恢弘的气势。站在长坪沟的入口,整个四姑娘山猝不及防地跃进眼帘,看着阳光淡淡的金色慢慢布满整个山体,那山仿佛四个素净的女子突然画上气韵生动的彩妆,我被她们活泼泼的明媚逼得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空气清凉,雪山下绿草如茵,牛羊成群。沙棘林外的草甸子开满鲜花,皑皑雪山在阳光下似乎触手可及。在沟口的草甸子上坐着三个约摸三四十岁,黑黑瘦瘦的藏族妇女,憨憨地笑着,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提供一堆鲜艳的藏服供游人拍照。其中一个手里拿着古老的纺锤,哼着动人的小调,一刻不停地纺着粗糙的牦牛毛,很勤劳的样子。当我要求和她合影的时候,她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但在纺毛线的时候,她的神情随即变得从容笃定,安静慈和。 我身不由己的被这一切所吸引。 在美丽的事物面前,可以目睹、可以倾听、可以触摸、可以感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幸福。那时候以为自己是一首歌,美丽动人的画面都是我的。仿佛自己已经被四姑娘山的灵气从头到脚的浸染过,身心俱是清清爽爽。我往前奔跑,似乎越来越接近那明媚的雪山所触到的地面,身体也越轻盈,在原野上,呈一种飞舞的姿态。对美的神圣景仰,如诗经里所说“咏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作为世俗的音乐,在宁静的雪山面前,已经逐渐远去。天籁在心里,来自善良和美。我有幸,在此时倾听它的声音。 翌日清晨,出门看见蒙蒙的雨丝正随着高原上的野风飘着,那些山的剪影或深黑如泼墨,或浅青如素描,往事如烟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境。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在双桥沟看到雪,如果说四姑娘山带给我的是一种明媚到极至的震撼,那么,双桥沟的雪令我感受到的就是静谧到醍醐灌顶式的感动。眼前三十余里绵延的雪山,朴野而不加修饰,却可以让人直视内心。我一直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在那一刻,一切现实的场景突然遁去,身边的风声雪声人声统统像被吸进黑洞里,我感受不到任何其它的光和热,四周没有了喧哗的时间,一切都已静止。 恍恍惚惚的,到雪地的白塔前求佛。 求什么?不知是谁在问我。 不知道。那一刹那我真的不知道,我来求佛,我求什么? 总归要求一个。像是白塔在望着我,淡淡的。 不求什么。我低下头去,没来由的,眼里竟然浮起了泪。是呵我求什么?我竟不知道万般的欲望都飞到哪里去了,那心空的一瞬间,我不求什么。我更不知道我为何不求什么。常常在路上飘着,在城市里蜷着,在红尘中修行情感,在现实外体会单纯。总是忙忙碌碌寻寻觅觅的,将自己淹没在人潮里。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对于不想要的却又无能为力。那些诗里歌里的风花雪月也只是城市人想象出来的精致,再怎么抒情,人心仍然在这样人为的精致中慢慢粗砺了。精神漂流,是因为失掉了自然的趣味。 白塔似乎叹息一声。不求什么,也是一个求。 上车的时候,踩着积雪,犹在想着怎么就没个求什么的心念。 仗缘方生的佛法,竟不知仗了个什么样的法缘,又会有个什么样的生果? 站在盆景滩的河床上,圣洁的雪水洗却了尘世的烦扰,让生命归于永恒。山是高高大大的山,水却是小小浅浅的水。我望着那些伫立在河床里不知生死的枯树,千百年前,它在这里,千百年后,它会否还在这里?它在等待什么?是等待一个听故事的人吗?听它逝去的辉煌,或是曾经的爱情? 宁静的河床上,有很多没有棱角,安安静静散乱在一旁的石头。衬着四面高原贴地而生的苍凉,竟然让我心里有种温暖,一种久违的精神的温暖。山川延绵,可以叠石万千,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风景,我感觉我像是一条鱼,亿万年前的鱼,四季的从前里,我在海底游走,倾听寂静的声音。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握住手中的石头,仿佛是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中,握住千千万万年。 那些石头是否也带着千万年前的回忆?想起多年前在家乡的河滩边捡过的石头,想起用石头堆垒起来的年少,我突然醒悟,这就是“回忆”啊,自始至终,都是我抛弃了它,而它却从未离开过我。 一点一滴的记忆,令我静定,世间一切在心中层层剥落,仿佛可以看到最本质的东西。在沉静的河滩身边,那些高大的可以如蚁,渺小的可以具足,骄傲的可以谦和蹲踞,卑微的可以成就庄严。抬起头来,云天浩渺,眼前的雪山静谧而深沉,仿佛可以包容整个世界。我因如此多的静谧而困惑,如果有一朵花儿在我面前细细开放,我想,我或许能听到花瓣开启的声音。想起佛教里所说的这是个“娑婆世界”,译成中文就是能忍许多缺憾的世界,在盆景滩,我看到的世界是圆满。 只是,回去的路上,感受着高原扑面而来的清丽的风渐飘渐远,想着下一次再洗涤这颗尘心,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偷出时间? ——2004年1月18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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