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趵突泉

该看灯的节日，想起趵突泉。写下这三个字，像何勇写下钟鼓楼，但猪妈始终没学会用呐喊表达。张锦城的名字里有个城，猪妈迷恋这个字，城市总是留下忧伤的记忆，但总在一些时刻，美得无法言说。

趵突泉。正月十五。早上起来，是个微阴的天气，有疏落的鞭炮声。张锦城穿件小红棉袄，在小床上玩脚丫。猪妈想起若在自己小时候，今天一定会去趵突泉看灯。或许也是灰调的天，街上不那么干净，有些爆竹的纸屑，家长与老师笑容温暖。那时候所谓的三大名胜，只是这个城市生活的日常出入，没有那么多外地游客。一到这时节，公园上下人等全都动手扎灯笼，向民间爱好者们征集灯谜。那些灯笼非常朴素，没有大型，没有主题，声光电都很节省，但它们都有着非常美丽的形状，在正月冷暖交集的空气里，鲜艳地呼吸。

年幼的猪妈走在两行小朋友中间，互相不情愿地牵着手。从三合街走到趵突泉，自东门入，右转，绕过张养浩的龟石，经过纤而密的竹林，沿着卵石小径，来到漱玉泉边。泉池里铺着厚厚一层硬币，但水流依然清澈，到处晶光闪烁。漱玉泉边住着李清照，猪妈觉得她的房子怎么那么小，摆满玻璃柜子的房间，她怎么睡觉。老师从不讲解风景典故，但猪妈自己了然于胸，张锦城的太姥爷是优游行家，早已为猪妈点析透彻。猪妈自小就懂得那小而端庄的院落、那掩映错落的竹子与石头有多美，懂得从哪个角度能最快地看到金线泉抖动的金线，认识乾隆爷的笔迹，知道他喜欢到处乱写而书法与造句都成绩中等，知道万竹园是李苦禅纪念馆，白雪楼里展出王雪涛的字画，楼外有票友票戏，深深享受那宁静的时光。

而灯是喜气洋洋的，小朋友们仰头去看，叽叽喳喳争论猪八戒的耳朵是不够大还是不够圆。孩子们喜欢的艳丽颜色到处铺陈，玫红、橙黄、柳绿，一味诚恳，毫无心机。很多灯上的花纹，是手工绘制的，兰草，金鱼，若仔细看，还颇有功力。悬挂在一盏盏灯下面的，纸条上的灯谜，有些编撰得相当工整，是那个时代的体面。而所有的手工与心思，从不会被浪费，没有奖品，大家仍细细研究，间或有老人为孩子详解，为什么萤火虫是个花。

仰着头走，一条条钢丝在灰天空下面，扯着满眼的浓墨重彩。小朋友不怕脖子酸，间或还跳起来指指点点，有调皮的，趁机揪别人的毛线帽子。一路看着猜着就来到趵突泉边，雾气升腾中的三股水，自在奔腾，汩汩有声。小朋友散到泉边，一下子显得更小。没有人拍照，属于公园的照相摊点，摄影师也抱着胳膊懒散微笑。

风景不必猪妈描述，老舍已经写好。趵突泉，济南，真是好地方啊，风水滋润，养息精华，那安然的态度与舒缓的节奏，是真正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在后来，很多人因为《济南的冬天》来到这里，却多是失望。活着活着，很多东西不是原来那样了，一座城的忧伤。

当年的小朋友长大，就是被称为“生在有理想的年代，却长在没理想的年代”的七零后。猪妈上大学时某天路过趵突泉，已经被改造得毫无古意的公园南墙外，挂着大条幅，是志愿者呼吁不要拆除万竹园。猪妈下车，在条幅上的众多名字中签下自己的。万竹园幸免于难，没有像优美的老火车站一样无辜消失，但猪妈再也没有进去过。

不进去也罢。趵突泉的门票越来越贵，园林局、旅游局、文化局、市政府，不断号召节水保泉，号召大力发扬三大名胜优势，开创“具有济南特色的大旅游”。元宵灯会新添了官员亲民的“开灯仪式”，有了大型，有了主题，很多的声光电。游客们一拨一拨赶场样地光临，四十元票价含在团费里；而那批看着纸扎灯笼长大的济南人，还有几个真心过节。

趵突泉，像钟鼓楼一样从不发言。济南人提起这名字，觉得像多年前本地出产的大鸡烟一样土气，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去的理由。外地人看了，说好小，没什么看头。本地最大的汽车经销商在里面搞过车展。连猪妈，也在当导游的时代亲自糟践过它。

糟践过它。年轻的，被游客议论为“有气质”的导游猪妈，把一票又一票匆忙无心的客人领到张养浩的龟石前合影，毫无诚意地祝大家健康长寿；在李清照纪念堂对着小喇叭背诵绿肥红瘦，不管一代词人的塑像是不是皱起眉头；在漱玉泉边任由他们丢硬币，在不那么汹涌的“三股水”边，恶俗地解释为什么“突”字没有点——它去了大明湖……那些让整个童年充满趣味、活活泼泼藏在胸中多年的典故，只让猪妈庆幸省得背词，而每一个关于爱的记忆，渐渐模糊。

猪妈恨导游这行，爱广告。而做广告之后，又糟践了与趵突泉齐名的大明湖。2002年春节济南市政府联手四局力推的“民俗旅游节”，是猪妈公司的策划。猪妈指使人在大明湖畔布满与导游词一样恶俗的人造景观，在大年初一让一票领导穿上唐装，在开幕式上给大狮子点睛，向广大济南百姓和游客拜年。领导们站成排时，猪妈又想起龟石前合影的游客，想自己为什么这样，不能和自己的城市，过一点安静的好日子。

那个民俗旅游节，在后来的几年里，用各种大同小异的名目延续下来，趵突泉也是活动的一站，依然是元宵节的“开灯仪式”，依然是灯会，并且战线蔓延到泉城广场和泉城路上。扎了哪些灯，有什么新亮点，八荣八耻还是高科技手段，照例是本地报纸头版的图片消息。再后来，趵突泉壹号公馆开张，据说鱼翅做得不错，屡屡见诸猪妈公司出品的杂志。而真的趵突泉，猪妈再也没有去过，只是年前某天，到公园北门一家茶社与人谈事情，仰起头看看里面，是不是又搞了比往年更奇异的高空项目，忽然想起这仰头的姿势，别已经年。

猪妈作了妈妈，张锦城现在6个多月，很快就可以出门玩耍。可是这个元宵节，猪妈没带张锦城去趵突泉，连盏灯也没给她买。猪妈不知道哪里能找到过去的，会在手指头上留下颜色印子的玫红或橙黄的纸折灯笼，不知道该如何为她点亮一根小蜡烛，也不知道如果给她讲太姥爷讲过的典故，她爱不爱听。猪妈只是带着这个早上不期而至的忧伤，看着笔记本上跳动的字迹，想，趵突泉是自己丢了的，而以后的孩子们，将怎样继续丢失这个城市，丢失那些不肯回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