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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戌暮秋，余自汾水盆地而至介休之绵山。惊其崇山浚谷，鸟道横绝；流泉跌瀑，冰棱悬针。举目四望，遍野乔木，失其华衮；寒山瘦石，裸其沧桑。此介山凝冬之初韵也，当与他时不同。意其春之冰消雪化，姹紫嫣红；夏之汛水蹿涨，草木葱茏；秋之水落石出，华叶焜黄；冬之素裹银装，冰泉幽咽，诚中原之胜也。
晋中阎公吉英擘巨资重修绵山旧制，增僧舍客栈于崖间。盘龙公路，蜿蜒十里；道观佛寺，悬壁千仞。雾失琼楼，烟锁青峰，渺渺如也；天尊袖清，释迦颜和，栩栩然也。晨则旭日破崖，佛光泛金；昏则檐牙挑月，玉除流银。果然巧夺造化，人文奇绝。其间释、道、妈祖，不一而足。宿道圣僧，打醮拜忏，唇吻翕辟，嘤嘤成韵。四方善男信女，往来如织，竞相慷慨布施，请香高焚，肃然膜拜，笃求福祉。同游冰君兄喟然叹曰：“绝壁长林，不期年而宗诸教，真耶？妄耶？”余谓其青灯习易，穷究天人，觉解古今，布道讲哲，扬善救苦，则真、善、美俱矣，三臻至化，其孰谓神明不至乎？
是夜，宿大罗宫客舍。南柯遇故人，往事历历。五鼓茫然寤，辗转不能寐，遂揽衣登栈道，蜿蜒斗折而上。时见月明半壁，淡霭浮沉。耳旁阴风猎猎起杀伐，足下檐灯缥缈如寒星。将过半，忽一激灵，似有冷箭刺后颈，毛骨悚然。俯瞰深壑万丈如地狱，不禁目眩眩而股战战。急扶栏而坐，半晌神乃苏，而知乃一粟坠崖冷露耳。然亦不复敢攀，中道而还。既下，心犹悸然，直怪神灵之不祐也。
反舍强寐，未省何时入梦也。恍见伊人绝崖干云依依化鹤而去。醒坐怅然，月正西斜。遂拟古风以抒怀，命曰《宿绵山记梦》：
夜宿大罗宫，秋思随梦长。胁下生双翼，千里还故乡。亲旧无消息，唯君与翱翔。颦眉嗔犹怒，展靥笑含香。陶陶快意甚，奄忽独惆怅！相见恨已晚，徒慕凤求凰。伊人将何去？白鹤入云苍。起坐长咨嗟，倚户明月光。清风吹冷露，坠崖绝声响。良宵未忘情，揽衣起彷徨。悬梦在古柯，道翁不我觞！
吟哦良久，余有叹焉：历险而自生怯，故步而自生悲，盖运乖而智短也；不者，勇谋无竭而何畏于鬼神、运命也哉？昔者，介之推从公子亡，剜股飨主，恩莫大焉。重耳立，乃功成身退，携母隐绵山，竟遭焚而亡。其智明神勇，陶朱法焉。然众生如我辈之常困于情而惑于理者，苟遇时世艰险，迷情得失荣辱，其不自信又有甚于夜临深渊，遂以为祸由天降，福因神赐，故而焚高香，拜金佛，因妄求而布施功德者比比矣，谬也哉！
呜呼，道之不明，人将焉立？法之不弘，佛将焉生？本、相之间岂能不辨也哉！余观其地灵者，无险、夷、怪、常，生息有道而已；其人杰者，无智、愚、贵、贱，乐善好真而已。然众生顶礼于泥塑而蒙昧乎真经，无知于神而信神，唐突于佛而求佛也，无乃寡应夫？故曰：“能赎者，自赎耳；善救者，自救耳。”
夫道生万物，佛容天下。其予我一席，格物参道，可见机而知命，超然悲喜，则我亦佛矣。彼泥塑金身，吾决不拜也！
九月既望，蓝泪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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