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独自背着装了睡袋的背包,踏上了去黄河壶口的道路。先是从北京乘火车到山西临汾,然后从临汾坐长途公交车横跨吕梁山脉到黄河边的吉县。吕梁的这段山势不险峻,但很雄壮。车窗外不断闪过吕梁特有的那种柿树,它们掉光了叶子,黑黑的枝桠上挂满了小红灯笼似的柿子,非常好看。沿途搭车的有一身黑对襟衣缅裆裤满脸皱纹的老汉,穿得大红大绿说说笑笑的姑娘媳妇,吧嗒着烈性烟用浓重的方言唠嗑的庄稼人……这些像吕梁一样单纯朴实的人们,使我真真切切地感觉确已到中国古老农业文明的内陆腹地来了。我这身虽尽量不张扬但仍显得很“外路”的穿着引起了车上几位老乡的注意,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壶口。他们很替我惋惜地说:“晚啦,这阵子柯受良、朱朝辉都跳过去了,眼下没啥看的。”我说我不看“飞黄”,是来看黄河壶口的。他们大不以为然:“一条河有啥看头?”常年居住在黄河这边的人们当然体会不到我这个老远跑来“参拜”黄河壶口者的心情。 从吉县到壶口景区外已是下午,问过附近旅店的住处、价钱,先奔壶口去。由于是旅游淡季,游人稀少,十分清静,这正合我意。迫不及待地奔到壶口边,只见洋洋河水汇到壶口,河床骤然一窄一陡,黄河便轰然一头扎下深渊,激起千重巨浪。飞溅白沫在午后斜阳映照下,现出一道弯弯的七色彩虹,悠悠地悬挂在雾气上,久久不散。而黄河巨龙自顾从深渊腾跃而起,在秋日中鳞光闪闪地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冲决一切,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奔腾向海洋。此等雄浑气势壮美景观令我始为欢呼,继而哑然。在心灵的震撼中默默注视壶口瀑布良久之后,我信步往上游走去。一路看到岸边岩石被河水打磨得有如抽象艺术中的女性躯体般光洁圆润,河水掏出来的一个个精巧小石窝积满了清水闪闪发亮,河水还把沙地冲刷描绘出无数富于韵律节奏的瑰丽花纹。它们又显出了这条狂暴河流温柔细腻的一面。 走着走着,忽见岸边山脚下一排废弃的古窑洞。当年船航至此,要下船从岸边把船拖到壶口下游,这儿一度曾形成了繁华的码头集市,如今完全衰落了。拨开荆棘乱草进去一看,有的成了牧羊人圈羊之地,有的仍相当完好,有铺有炕,不禁大喜,心想有这么好的住宿之处,还住什么旅店?于是挑了一个两窑相连带小窗户的“套间”,用杂草扎成的扫把轻轻扫去炕上的厚厚灰土,放下背包,拿出烤馕、榨菜和凉开水瓶,坐在窑洞口,边吃边欣赏着红轮西沉,雾气渐起的河谷景色。晚饭吃完,金星已在西边泛着暗蓝色的天际闪亮。由于一路颠簸行走,困劲也上来了,掏出兜里的小扁瓶子闹了两口老白干解解乏,打开睡袋钻了进去,以背包为枕头,在秋虫的低鸣中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周围一团漆黑。摸出小电筒一照手表,正是深夜三点,算算已睡了七八个小时。此时睡意全无,听得似乎有谁在远远召唤。哦,是了,是我白天没看够亲够的壶口瀑布!忙收拾好睡袋,背起背包,走出窑洞。一阵凉气袭来,让人全身一机灵,精神为之一振。回头看看残破的古窑洞,心怀感激之情地向它道一声:“谢了!”扭头向壶口走去。 沉沉大野一派寂静,静得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只有微微秋风打着唿哨,搅得路边衰草轻响,此外就是我的脚步声。渐渐地,我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发自地底深处的龙吟,马上意识到这正是壶口的声音,不由得加快脚步向它走去。越走越近,那龙吟渐渐变成了瓮声瓮气的咆哮,最后变成了雷鸣般的隆隆怒吼。此时我感到自己脚下的坚硬岸石也在这怒吼中震动。找到一处背风石壁坐下来,静听着壶口发出的吼叫。我忽然明白了,壶口就是黄河的喉咙,黄河就是用它来号叫、歌唱和诉说的。这条奔腾的巨龙纵横数千里,跨越亿万年,它胸中郁积了太多太多的感情,经历见证了太多太多起伏跌宕悲欢离合金戈铁马兴盛衰亡毁灭再生的故事,要让它悄无声息地流进大海,它就没有机会倾诉这一切了。性情乖张暴烈的它会憋闷而死的,因此它一定得在进入大海之前找个地方,把自打远古直到今天的生命史诗,夹杂揉合着雪山冰川青藏牧歌宁夏花儿关中秦腔山西民谣陕北信天游,直到一代代黄河船夫们的喉咙齐心合力爆发出的号子声,一股脑儿痛快淋漓地吼出来。这个地方就是壶口,壶口,就是黄河之“口”。而这里水花四处飞溅怒射掀起的滔天巨浪,就是黄河巨龙有如雄狮般鬃发戟张的大脑袋,这大头在此一现即潜入河床,再不显露。 猎户座和金牛座群星在深蓝的天顶闪烁,黄河河谷两旁黝黑静默的大山好似蜷伏着的洪荒巨兽。星空山河天地之间,我独自一人坐在壶口旁,痴痴地倾听黄河以这粗犷歌喉发出的苍老而狂野的歌唱,我要陪伴它一起在黑暗中等待东方升起的黎明曙光。此时此刻,一种亲切感使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去摸摸这头巨龙那毛茸茸的大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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