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哀荣萨尔茨堡

忽然想起希腊当代某位作家写的一部叫做《晚餐》的剧本。剧本取材于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三联剧《俄瑞斯特斯》，写麦锡尼国王阿伽门农一干人等死后灵魂回到故土，希望重新改写过往的历史，用爱替换恨，用宽容替换仇杀。古希腊的阿伽门农与萨尔茨堡当然风马牛不相干，我却生出联想，那位颇具乌托邦理想的希腊作家能否设想一下，倘若莫扎特地下有灵，他将如何看待今天的萨尔茨堡？

游思回溯二百多年，这位3岁学琴、4岁登台演奏自己作品的音乐天才，在自己的故乡并非花香满径，馥郁盈怀，却是处处碰壁，伴随着才华横溢的辉煌而来的，是这样一幅图景——大主教蛮横愚蠢，把他等同奴仆；周围的人冷眼旁观，从不施以援手；同行们面对他高山大海般的创造，唯有更加强烈的嫉妒。法国人雅克·图尼埃在《莫扎特和大公的外衣》一书里是这样写的，莫扎特出了名，到处有人邀请，这是大主教不能容忍的，在他的脑子里，一个乐队队长只不过是个仆人，于是他极尽羞辱之能事，禁止他接受邀请，他稍有不满，大主教就把他当作流氓、坏蛋和无赖，连大主教的司厨长都可以对准他的屁股踹上一脚，驱逐出门……1778年，年轻的莫扎特悲愤地写道：“萨尔茨堡不是我一展才华的地方！首先，这儿的人不尊重音乐；其次，这里一无戏院二无歌剧院，而且即使有人想演奏，谁又会去听呢？”在政教合一的年代，这位大主教手下的小乐师竟然辞掉他那荣誉指挥的“荣衔”，离开了萨尔茨堡。事实上，正确的解读是，他被“踢”走了，被以大主教为代表的一个自信且执着、颟顸而横暴的群体“踢”出了故乡，啊，我们完全可以用“踢”这个动词。

莫扎特四处辗转落在维也纳，又不幸遇着乐坛霸主、宫廷乐长萨烈瑞。我在人艺演出的《上帝的宠儿》里看到吕齐饰演的这位萨烈瑞。莫扎特是否被此公害死，有待史家考证；而此公的嫉贤妒能当是确凿无疑。世俗社会对此绝无公理、正义可言！整个维也纳，甚至整个欧罗巴，莫扎特是如此出色，人人都爱戴他，钦佩他，都说将来要为他做些什么，啊，他是多么了不起的音乐天才！但是，哪一位也没有真正伸出过援助的手。呜呼！1791年，36岁的天才音乐家在写完《安魂曲》的次日与世长辞。

下葬那日，大雨不停，苍天为之泪。送殡的人们尽皆散去。房龙在《艺术》一书中这样描绘：“除了莫扎特的那条小狗，没有人跟到墓地。只有这条忠实的小狗在风雨泥泞的小路上奔跑，一直跟到它的主人被掩埋在穷人中最穷困的人所安眠的墓地。”房龙又介绍，如今萨尔茨堡的莫扎特博物馆里，挂着一幅不出名的画，是一位不知名的画家所作，它淳朴地表达了画家和我们大家对这位音乐史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的崇敬和爱戴之情，他写道，“画面上，一只小狗在风雨和泥泞中奔跑，这表明，当它的主人踏上人生最后一段路时，并不是寂寞独行”。我参观莫扎特博物馆的时候，遗憾没有见到这幅画；然而灵犬奔突泥中的意象却在我的脑海里长久存活。

我渐渐想起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关于莫扎特的一个短篇《盲厨师》。盲厨师临终前要洗尽自己的良心，他不愿请听人忏悔的牧师，而要女儿请来上街遇到的第一个人，于是来了一个青年人，盲厨师诉说他的一次犯罪——为给病妻买药偷了主人家的金盘子，青年人告诉他，这不是罪过，是对爱情的功劳，又问他最后的心愿，盲厨师说起傻话，他想见一见已故的妻子，青年人连喊三声“好吧”，走到破旧的翼琴前弹奏起来，烛光照出他苍白的前额，琴声充满小屋，响彻夜空，盲厨师忽然欠起身来，喊道，先生，我看见了，在山上，天是那么蓝，我的妻子，她笑了……青年人边弹边说，您看，第一道阳光照射在石头砌成的院墙上，把墙烤暖了，上面冒着热气……盲厨师高喊，我看见了，苹果树上的花，一群一群的鸟儿，统统看见了！他喘着气，呼喊，啊，我不愿意不知道你的名字就死去！名字！青年人回答，沃尔夫冈·阿马多伊斯·莫扎特。这就是盲厨师的故事。巴乌斯托夫斯基小说中的莫扎特，天才，英伟，狂飙突进。我想过，盲厨师是幸运的，他遇到了莫扎特；莫扎特却是不幸的，他谁也遇不着！可堪慰藉的只有那位一路同行的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