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白雪王子

白雪王子

王子骑着白马来了，躬身轻轻一吻，白雪公主从睡梦中醒来，两人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曾经那么执迷这些美丽童话的结局，是的，我喜欢这些绝对浪漫。长大了参加朋友的婚礼，看到小妹妹一袭纯白婚纱和浅浅的微笑，我仍会不禁红了眼睛，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鸡毛蒜皮锅碗瓢盆的纷扰，森林小木屋也好，深山大宫殿也好，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好的童话，总是结尾简短，是无力继续叙述，还是要一言蔽之？后来终于明白，绝对的幸福，总要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对立，就像黑夜与白昼的对立。作为王子和公主往往是快乐的，作为国王和皇后就不一定快乐。而贵族也好平民也好，谁能真正有勇气一生营造梦境，为了快乐遗世而独立，活在童话里活在自己里？

我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快乐过的白雪王子，他为自己的童话所付出的代价太大，没有人轻轻地来，把他吻醒。

巴伐利亚 在历史上曾经长时期作为一个独立王国存在，风景秀丽民风独特，至今本州人还骄傲地自称“巴伐利亚人“。本州保存着众多完整的中世纪小城，宫殿和城堡，我本人认为它是德国最美丽的一个州。在巴州南部许多城市的旅游咨询处门前，我多次见过一真人大小英俊王子的纸板立像，蓝衣红绶带，一脸灿烂的微笑，让我想起为香港旅游做广告的成龙，也就以为这高大威猛的王子是本州旅游业的吉祥物了。朋友告诉我说，这是过去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后来到了巴州北部城市拜罗伊特，歌剧之城，作曲家瓦格纳之城，我心想这下瓦格纳的风头该盖过路德维希二世了，没想到他的光芒依旧笼罩着这个城市。

那是和语言课的老师去参观瓦格纳纪念馆，一进门老师先指着一尊白色大理石半身像说，这是路德维希二世。开始还莫名其妙，心想莫非进了王室纪念馆，后来才恍然大悟，没有他就没有瓦格纳音乐上的辉煌。瓦格纳的一生得到国王的大力扶持，1864年路德维希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位作曲家请到慕尼黑，并帮他还清所有债务。瓦格纳在拜罗伊特的大歌剧院，包括他的故居无一不来自国王的资助。国王在政治上失意，酷爱艺术尤其是音乐和戏剧，并热衷于建造中世纪复古风格的城堡，41岁时被政府宣告永久性精神失常并被罢免，一个星期后神秘死亡。老师叹息说，他是巴伐利亚人心目中的童话国王，悲剧性人物，活在自己营造的梦境里。

不久大学中国学生会从学校外办拉来赞助，组织学生去新天鹅堡旅游，我马上报名参加了，我想看看国王营造的童话王国，我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快乐过。

车程近四个小时，巴州的乡村景色自是美不胜收，芳草萋萋红顶小屋，间或森林和大片金黄蒲公英掠入眼底。进入阿尔卑斯山区，景致骤然一变，森林幽深，小红帽正跑跳在去外婆家的小路上; 草坪丰美，爱丽丝镜子后的仙境。公路一侧高耸的群峰顶部犹见皑皑白雪，蓝天澄澈，几朵白云浅淡如轻舞的丝巾。同学们欢呼起来，有人指向山间一个小白点，新天鹅堡，雾蔼中只见高耸的塔楼突起于林间，公主从窗口垂下长发搭乘有情郎，那该是在月夜----古堡的存在使山林骤然美艳如妖魔界，而这妖魔界又是异常的娴静安详，是梦的背面吧。

本地属荷恩施万高地区，自中世纪就有数座城堡。林间小路响过骑士的马蹄闪动过血红斗篷，城堡的月夜有吟游诗人的竖琴声。历经战乱之后城堡在19世纪初沦为废墟，国王的父亲马克西米连二世买下其中一座城堡重建了旧天鹅堡，也就是国王度过大部分童年的地方，等他成人后下令修建数座城堡，新天鹅堡是其中之一，就在旧堡的对面不远处。

旧天鹅堡呈浅黄色，掩映在林间如一座方方正正积木搭成的宫殿。家具饰物极尽皇家气派，众多浪漫主义艺术家参与了修建，墙壁上大片表现中世纪传说的油画美伦美奂，小王子因此在幼年就尽受艺术熏染。我无力描述城堡中的高贵华美，小王子房间环布四面墙壁的油画的优雅精良，却无法忘记讲解员轻描淡写的一笔: 小王子房间的深兰色天花板上有着星形的镂空，入睡前有仆人在天花板的夹层中点起蜡烛，这样在床上可以看到跳动的烛光模拟出的灿烂星空。小王子喜欢漫游附近的山间和森林，酷爱艺术和自由，鄙视仆人和大臣的奴颜卑膝。那样绝美如仙境的山林，美到了不真实，小王子的快乐梦境，早就与世隔绝，早就不真实，早就铸就他一生的悲剧。小王子，不长大是快乐着的。

于是十六岁的王子在慕尼黑皇家歌剧院第一次欣赏瓦格纳的歌剧之后就决定终生与艺术和一切美好的东西厮守。十八岁半登基成为巴伐利亚国王，可他哪能真正面对俗世。一米九一的身高，英俊的面庞，终日被女人围绕着的白马王子竟然对红衫不屑一顾。终生订婚一次，是和奥地利皇后希茜公主的妹妹索菲公主，婚约在既定婚礼日期的两天前被他取消，没有人知道原因。国王还是那个小王子，终该漫游在那山林。堂姐希茜公主是他终生唯一红颜知己，可是没人能替代他的孤独。

小王子迷失在自己的理想王国之中。普鲁士王国宣战，那就开战，要与普鲁士签定保护条约，那就签定，十九世纪的巴伐利亚国王已经没有曾经的权力，权限掌握在议会两院手中。没有任何政治经验的他厌恶俗世的险恶，厌恶战争，可他又能改变什么。正是在那张可以仰望灿烂星光的床上，25岁的国王忍受着牙痛被迫接受拥立普鲁士国王威廉为统一的德意志帝国的皇帝。次年，国王26岁时，普鲁士国王威廉登基成为德国皇帝，巴伐利亚成为统一的德国的一个联邦，有限的权力被再度削减。小王子，既然无法左右世事就逃避世事，一座座宫殿和城堡，耗尽他所有俸禄和财产建造起来，直到他意外过世还没有全部完工，所欠贷款近一千四百万马克后来由他家族偿还。正是由于倾心营造这些梦境直接导致他的被罢免，被驱逐及“神秘死亡”。既然他不是个成功的国王，还是以王子来称呼他吧。

就这样造就了新天鹅堡，王子的童话王国之一，从1869年开始兴建，耗时十五年才部分完工，直到他死去的1886年还没能全部完工。所余部分草草了事，华美宫殿矗立深山，像一个突兀的梦，老童话已经死去，冰冷的石头留下来，是历史坚硬而疼痛的骨骼。

新天鹅堡内有着高高的穹顶，幽深的长廊，宽阔的大厅，整体建筑布局和内部装饰完全仿照中世纪风格。走过长廊时身边游人喧嚣不已，可我看到这样空寂的长廊只有王子一个人清冷地走过。我想像长廊的墙壁次第燃着高大烛火烘托起一点热闹，可这样空阔的地方，独自走过，除了孤独还是孤独。有人问，王子爱过希茜公主吗，讲解员解释说希茜是他的堂姐，奥地利皇后，他们之间只有友谊和亲情; 那他爱索菲公主吗，深宫里一个未成就的华美仪式，一场众望所归的盛宴，一个俗套而无味的笑话;那瓦格纳呢？讲解员解释说她认为王子对瓦格纳是乐迷对偶像的崇拜，瓦格纳影响了王子的一生，他们两人的生命有着太多的牵连，旧天鹅堡的油画会影响瓦格纳的歌剧创作，新天鹅堡的油画又取材于瓦格纳的歌剧。瓦格纳为了音乐四处游走，孤寂时总有王子扶助的臂膀。有人说王子爱上了瓦格纳，有人说王子爱上了他自己，我说王子爱上了美丽，爱上了孤独，一个空旷的梦境。新天鹅堡，美则美矣，冰冷的富丽喧闹的空洞。闲倚着高大的大理石立柱望向窗外吧，幽蓝的阿尔卑斯湖和小天鹅湖在群山的手心，两颗深不见底的眼泪，雪山永恒，清冷的寂寞永恒。

走出城堡，漫步不远就到建于1866年，以王子母亲玛丽命名的一座金属桥。大桥横跨45米宽，91米深的峡谷，越桥步行约两小时可至山顶王子的小木屋。桥上游人摩肩接踵，人人等着抢好位置以新天鹅堡为背景摄影留念。王子在被迫离开城堡前对他的仆人斯笛西说，你要像保护圣迹那样保护好城堡，不要让好奇的人们亵渎了她..........。在玛丽桥上凝视这坐象牙雕刻般圣洁的城堡，我想起王子让仆人在城堡里点起千万支蜡烛，而他伫立在这桥上凝望这摇曳不定地辉煌。那片刻的温暖无法驱走山间袭人的清寒，那座城堡，黑暗中一定像一只巨大的光明之舟，群山，是它孤寂的港湾。

黄昏的新天鹅堡，天阴沉着没有霞光，没有人在城堡中遍点烛火。想去王子的小木屋看一看人事已非，身边游人的喧嚷忽然沉淀下来，如一个个金属质地的音符跌落峡谷，掷地有声，叮叮当当一串叹息。儿时常常是快乐的，长大了就不一定。做王子常常是快乐的，成为国王了就不一定。王子遇到公主常常是快乐的，结局就不一定。

白雪王子，这些宫殿和城堡太高大太华美太空旷写满寂寞影射着不祥，想问你，你真的快乐过吗？弗根湖畔的新天鹅音乐剧院常年上演关于王子一生悲欢的音乐剧，在新天鹅堡的出口我拿到了这台音乐剧的宣传单。骤然醒觉，曾经在旅游咨询处门前张着一口白牙笑容灿烂的王子，原来出自这出音乐剧的剧照。舞台上的王子可以载歌载舞依红倚翠，焰火升腾中呼唤观众的喝彩，而我知道，真正的王子应该是面容忧郁，月白风清伫立在玛丽桥上，遥望他那座烛火通明的空城。瓦格纳在第一次觐见路德维希二世后这样写到: 他是这样的英俊，这样的有教养，充满热情而又真诚，我真担心他的生命会像神圣的梦一样逝去。“可是热闹着来了，走却还是要冷清着走。有机会来看看新天鹅堡吧，绝美的梦境的白森森的骨骼。

王子骑着白马来了，躬身轻轻一吻，白雪公主从睡梦中醒来，两人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巴伐利亚人至今还热爱着他们曾经的小王子，谁还能够如此勇敢，整整一生，活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