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意大利游记之十七：翡冷翠一日

翡冷翠一日

若这世上真有什么造物主，这造物主必定是奢侈的，它将旷世的美丽，竟全然挥霍在一个女子的身上；比奢侈更残忍的，是连造物主也无可奈何的那美丽自身的死，于是他为这女子起了个无比哀伤的芳名——“翡冷翠”。

翡冷翠是只浪掷一次的时间，其余的岁月，不过是那第一次的连绵不断的回声；是只盛开一次的花朵，国色天香之后失了血色，枯在枝头，落了个美的干尸。

翡冷翠里有意大利的前尘往事，那是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场古典爱情，它将12—16世纪的华年，献给了意大利最曼妙的语言（但丁的《神曲》），最神秘的微笑（达·芬奇的《蒙纳丽莎》），最健美的人体（米开朗琪罗的《大卫》），最耐人寻味的春天（波提切利的《春》）和最纵横捭阖的权术（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此后人去楼空，它也洗心藏密，不问江湖。

无论是盘旋其上，自丘山之颠的米开朗琪罗大广场（Piazzale
Michelangelo）俯瞰城市全景，还是深入腹地，沿着脂腻的青石小巷曲径通幽，翡冷翠都将是一场眼球的盛宴。

看、说、闻在此汇聚，如三位一体。翡冷翠是会说话的，赞叹是那连续不断的凝视；它是观看自身，线条和颜色在其中折射；它也是灵犀的探测器，倾听喷泉和钟楼吐露内心的秘密。

托斯卡纳（Toscana）的阳光洁净洗练，它的挥霍囿于晨昏，不舍四季，炽烈如荆棘刺目，自云端抖泻；轻灵如飞鸟的羽翅，在你微眯的眸子中招展欲飞。但那日光的芯儿却是陈旧的，同这城中的砖瓦同病相连，如亮丽的灰，不胜扑掸；又如岸上的青草，年年枯了荣，荣了枯，而江水来去匆匆，自顾不暇，使它遗世而独孤。

有时候，轻雾如那缱绻午后的愁眠，蹑手蹑脚从颈后蒙住了你的眼，困倦遂大出了你的身体，漫过城市，淹没了大街小巷，霎时一切活物音容俱凋，老桥（Piante
del Vecchio）颤颤巍巍地没入河流，阿尔诺河（Fiume
Arno）则是那死后涉足而过的冥河，管他万千烦恼，尽付脑后，只把躯壳在雾中腾空。

冬日里，浅雾之后，细雨常常纷至沓来，落地生根，窃窃私语，像那满怀心事的岁月，惹人勾连千古，离愁横生。

“圣劳伦佐教堂（San
Lorenzo）”如无面的巨人，又如被砍掉头颅的“斯芬克斯”，双膝抵地，听凭三三两两的游人在它的足前偎依徘徊。雨丝儿将教堂左前方的“劳伦佐”雕像浇漓得青白如霜，那石头的肉，石头的心，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丝丝的寒意，忍不住要周身抽冷，打个激灵。

翡冷翠是天使的尺寸，增之一分则嫌多，减之一分则嫌少。它如此完美，无须增砖添瓦。它如此华贵，如皇后的嫁妆，不容亵渎。“花之圣母教堂”（Chiesa
della Santa Maria dei Fiori），“乔托钟楼（Campanile di
Giotto）”和“施洗堂（Batistero）”组成了这城市的“美惠三女神”：大教堂的宏伟壮丽，钟楼的高雅清丽和施洗堂的古典和谐。

大教堂和钟楼的表面覆以三色大理石，红色来自锡耶纳（Siena），绿色来自普拉多（Prato）白色则来自卡拉拉（Carara），它们勾连互衬，超凡脱俗，“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的喧哗”。

施洗堂的西门，由十副青铜镏金浮雕精雕细刻而成，那是基贝尔第（Giberti）历经27年（1425－1452）呕心沥血的杰作；50年后，连伟大的米开朗琪罗睹之也赞叹不已，称其配得上“天堂的大门”。

翡冷翠就是如此完美，完美到足以让你窒息。它是文艺复兴的城建公司，是大师们的竞技花名册，是西方艺术的先贤祠，那里不容许小孩子的笑声和鸹躁，它严肃而骇人，九钉大门里封存着家族的全部荣耀，等着你低头，在羞愧中当空风化。

所以你不免慌不择路地逃离，逃到那人声鼎沸的市井街衢中去。

“共和国广场（Piazza della
Reppublica）”或许是翡冷翠最富人情味的所在，唯有在此地，你才会感觉到四肢原来还披挂在身上。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是这里的主人，他们也是这个城市里的无名人，在祖先荣耀的压力下和审美疲劳的摧残下，他们无处可逃，唯有他们知道什么是美的“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