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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的声音说：我在扬州呢。这是上海的一位朋友，冷不丁在扬州打电话给我。书桌上的时针正指向23点01分。那声音又在说：本来是因为厌倦上海的喧嚣，想到扬州散散心，清净一下，不想到了扬州，却又因太清净而觉得无聊。我说：其实你可以去桥上走走。对方突然醒悟似地回答：噢，真的，我倒差点忘了扬州还有二十四桥。然后，啪嗒一声电话就断了。
在空调的冷气里想象着炎热的外面，想象着友人在月色里走过一座或二十四座小桥。.......
夏夜月色里的小桥总是流溢着某种不变的旋律。当太阳刚刚西沉，孩子们就拿着小板凳或竹椅，去桥上占一个位置。那些在田地里辛苦了一天的人们，吃过饭，洗过澡，也陆陆续续地走到桥上。桥下偶尔有船慢慢驶过。桥上的人与船上的人便会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偶尔也有夜归的旅人从桥的中央走过，两旁的目光与低语便充满了猜测的气氛。夜幕中的小桥是凉爽而热闹，有些关于鬼神的故事，有些关于本村的掌故，甚至有些流言蜚语，就在这样的月色中，在这样的桥上，流转了一代又一代。
扬州的桥大约不是这样的吧。唐朝的杜牧曾经在扬州厮混，“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但当他离开扬州，在北方思念起扬州，他想到的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扬州的桥有同样的月色，不同的是桥上的人。走遍江南，我未曾遇到过在桥上吹萧的人。月色、萧声、人影、小桥，这是杜牧的扬州，也是我们梦里的江南。
至于二十四桥，是一座桥呢？还是二十四座桥呢？我喜欢这样的传说：曾经有二十四个美女于明月之夜在红芍桥上吹萧，因而红芍桥就被称作二十四桥。我也相信沈括的说法，二十四桥只不过是扬州桥梁的总称。我更愿意把二十四桥看作是江南桥梁的总称。
现在的扬州重新设置了二十四桥景区，但今日的二十四桥早非杜牧的二十四桥。其实，早在南宋，姜白石已经感叹：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芍，年年知为谁生。
日本的和歌：旧地情深我又来，伊人不见此心哀。墙边芳草丛生处，唯见堇花数朵开。与姜白石吟咏的情怀似乎是相似的。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而那些人呢，都去了哪儿？
你在月光下漫步二十四桥，到天将明时，信步走向扬州城西北的蜀岗。那里有著名的平山堂，是公元1048年欧阳修修建的。据说，每当夏天的清晨，欧阳修就同一班朋友到此游玩，摘取很多荷花，放在不同的盆里，细细观赏。饮酒时，就从盆里拿取一朵荷花，依次传递，并依次剥掉花瓣，传到谁的手里花瓣已尽，谁就要喝酒。平山堂上悬挂“坐花载月”、“风流宛在”等匾额，还能让人隐隐回想当年的情景。至于欧阳修的《朝中措》一诗，则完全将人带回到那时的气氛：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如果想到欧阳修在扬州的岁月并非“春风得意”，而是郁郁不得志，那么，我们就可以明白欧阳修诗中的“豪适”“轻快”，是有着悲哀的底蕴的。
看透了世事变幻，人生的悲哀也就变成豁达了。扬州城北的雷塘，那座小小的墓大约还在。那是隋炀帝的埋身之地。追究起来，如果没有隋炀帝的开凿大运河，如果没有隋炀帝在扬州建了那么多的宫殿如江都宫、归雁宫、回流宫、九里宫、松林宫等等，扬州怎么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繁华地。而隋炀帝就在这繁华的温柔之乡，失去了江山，以及自己的性命。晚唐时的诗人罗隐曾有诗抒写这一段历史：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
生前无论如何奢华，死后不过一掊黄土。那年秋天，在扬州一条古旧的巷子里，一我的一位扬州的同学的父亲散步，谈到”扬州美女“的说法。老父亲说，扬州之所以那么多美女，是因为隋灭亡后炀帝的许多宫娥贵人散落在扬州，嫁给了当地人，因着这些美丽基因，扬州曾经盛产美女。至于后来，扬州渐渐衰败，美女们不甘寂寞，流向别的繁华地，扬州的美女也就少了。
看来，”扬州美女“四字，带着点沦落的悲凉，蕴藏着许多红颜的故事。你随便在某个黄昏，站在扬州的某座桥边，看人来人往，确实已很难见到美女了，尽是些在尘世中本币忙碌的面容。
念书的时候，在江南一带，已经很少有人提到”扬州美女“了，一说到扬州人，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剃头匠、环卫工人、修脚工。那时侯苏杭一带所说的”江北人“，大抵指的是扬州人。
近代以来的扬州，确有落魄之感。苏州、杭州、无锡等古旧的城市，借着铁路仍然延续着热闹与繁华，而扬州却在江的另一边悄悄地凋零。我几次到扬州游玩，发现那里比苏杭更易引起怀旧之情，而古典江南的韵味，在扬州残败的街巷之间，历经时间的磨蚀，变成一种恍惚的气息，若隐若现。
无论如何，到了扬州，你一定要去二十四桥或二十四座桥中的某座桥去看看月色，去等候一个或二十四个踏月色而来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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