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州向西南坐一个半小时客车到东山镇,再坐半小时中巴车到太湖边的陆巷渡口,乘渡船一个小时就到太湖中的三山岛。据一本旅游书上介绍,三山岛有一个村落都姓吴,历史悠久,我是带着儿子探寻吴文化来的。 闷热的船仓里有十几个人,或站或坐,他们大多是岛上的村民乘渡船回岛。我的对面坐着一位中年女士,在一个小时航程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位女士一直在低着头看报纸。由于对岛上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就与她攀谈起来。知道我是第一次上岛,事先也没有联系,她告诉我,岛上的旅馆很多,有些是为客人专门造的旅馆,有些是在村民家中腾出一个房间作为客人居住的地方。这位女士姓杨,她说带我去看几家旅馆,她父母家也有一间房,让我各处看了以后可以自己挑选。 渡船上了岛上东面的一个小码头,我就跟着杨大姐走上了一条石头砌成的小道。一会儿,这条小道就伸入了一片枣林中,两旁密密麻麻的枣树上结的枣已经成熟,茂密的枣叶挡住太阳撑起一个大凉棚,走在小道上感觉阴凉阵阵袭来。杨大姐说,这种枣叫马眼枣,大概是因为形状大小象马的眼睛吧。与枣树相连成片的是橘子树,幽青色的小橘子要到十月份才能成熟,十月份来景色更好看。沿着小道在枣树底下弯弯曲曲走了大约十分钟,我们到了一座两层楼的宅院门口,院子里摆满了小瓦罐盆景,只能容一个人走过,花草树木高低错落,散发出阵阵清香。院墙内与楼房相连的一个小厢房里摆了两张床和一张小桌,简朴干净。杨大姐说这是她父母的房子,还要再带我到好一点的旅馆去看看,我说这里很好。 为了让我了解岛上的文化遗迹,杨大姐把我带到邻居一位退休教师朱老师家。朱老师家的园子里,一样地摆满了盆栽花木,一位戴着老花眼镜,皮肤白净的长者正弯腰低头起劲地给一盆花木浇水,这就是朱老师了!待听明来意,朱老师急忙放下手上的活,热情地把我们引到院子里坐下。朱老师告诉我,三山岛上的村民家家户户都种树养花,供自己玩赏,而且都有看书读报的习惯,村民的素质都很高。朱老师写过一篇介绍三山岛文化的文章,对吴氏的起源做了描述。吴姓起源于一种鱼的名称。据《尚书.禹贡>载,虞夏之际(约公元前二十一世纪),有苦鳐余 氏部落居今苏州一带,因助夏禹治理太湖水患有功而受封赐。苦鳐余氏崇拜一种叫“句鱼”的鱼,是太湖鱼中之王,它是苦鳐余氏崇拜的图腾。于是得赐姓“吴”。“鱼”和“吴”古代同音同意。苏州吴语,鱼和吴读音相同,用鼻音读“ng”音。 “句鱼”就是现在大家知道的鳜鱼,俗称花鲫鱼,也称桂鱼,是中国特产的一种美味食用鱼。此鱼性凶猛,捕食水中鱼虾。当地人读作“ju ng”,仍然保持不食鳜鱼的习惯。朱老师的说法使我吃惊不小。《史记.吴太伯世家第一》有言:“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而夏禹在吴太伯前一千年,那时候就有吴姓了。有很多书上都说,春秋末年吴被越灭后,后人为纪念祖国而以国号为姓。那么此吴与彼吴又是什么关系呢?我有点相信朱老师的说法,即吴姓来自于鱼。地方方言是很难受官方语言影响的,一个字的发音延绵数千年而不变也不是奇怪的事情。本人家谱上也写明我们的祖先就是“延陵季子”,即《春秋左传》所载“聘于鲁,请观周乐”之贤君子季札,传到本人已是第一百二十二代。后来我一回到家就急急地翻阅《尚书.禹贡》,并未看到前所述。《尚书》有秦朝博士伏生传《尚书》,称《今文尚书》,和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臣责之《伪古文尚书》。我家里的是《今文尚书》,朱老师所说大概是《伪古文尚书》中所载吧。所谓《伪古文尚书》,是说其中的有些文章是魏晋时期所作,是后人加进去的,孔子所整理的《古文尚书》中没有这些篇幅。即便如此,所加文章的内容也不能说是胡编乱造的,也可能是根据民间传说或其它史料写成的。民间传说要得到考古佐证才能成为信史,但是很多传说是永远得不到考古佐证的。民间传说虽不能进入正史,但也不能一概不信。 朱老师介绍说,三山岛上有一座“小姑庙”。传说春秋年间吴王阖闾任太子期间,选太子妃于三山岛,太子妃生小女取名胜玉。胜玉生得冰肌玉洁,水灵灵如凌波仙子,吴王爱若掌上明珠。吴王夫差是阖闾之孙,胜玉就是夫差的小姑。为纪念这位小姑,夫差命人在三山岛中峰建“姑皇圣母”殿。后人称“小姑庙”。小姑庙所在地叫小姑堡或小姑村,这里的村民95以上都姓吴,相传是古吴氏的后代。 从朱老师家出来,杨大姐又带我去看附近的几家老宅。岛上有不少保护完好的明清建筑,现在仍然住人。杨大姐说只有住了人才能把这些老宅保存下来,否则会很快破败的。我们先来到一座明代二层楼房,这是杨大姐和公公婆婆以及几个兄弟住的房子。进门是一间宽约十米,进深约五米的大堂。大堂里坐着几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见有客人来访,急忙起身拿椅子叫坐。厅堂地面铺的青色方砖已经是坑坑洼洼,但还完整。头顶是大方木钉成的楼板,从黑黝黝的颜色可以想象其年代的久远。上面有三、四个燕子窝。靠右走过大堂出一小门是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一边是厢房,另一边对着一个天井,过道尽头向左拐绕天井一圈。这座楼房里面住着四户人家,是一个大家庭,共享一个天井和大堂。下雨天可以站在过道上看天井里从天上掉下来的雨,晴天可以从天井抬头向上看天上的云彩。古人设计的民居比现在的住宅要艺术得多。告别主人,我们又来到另一处建筑。进门直接就是一个天井,穿过天井才到大堂。进得大堂回转身看门墙,只见门楣的上方是一排砖雕,旁书“康熙XX年”字样。每一块砖上都镂空雕刻有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花木风景画。砖的大部分被雕空,人物和景物犹如悬空,拐杖、树上的小枝等物细而长,能在砖头上雕出来决非一般手艺所能为,能历经数百年日晒雨击而完好无损,更是令人称奇!杨大姐说,此屋住有一老人,每一块砖上的雕画他都能讲一个故事。在文化大革命中大部分的建筑雕刻都被毁坏,老人把这一道门楣上的砖雕用泥巴糊上隐蔽起来了,才幸免于难。 看过几处宅院,不觉已是傍晚。我独步来到靠近住处的一个小码头上。环岛共有6个码头,离我们住处最近的这一个叫东泊码头。码头上停泊着十几条小船,几个渔民正在船上收拾鱼网。两个妇女在水边洗衣服,大石板铺成的石阶从岸上伸入太湖里。赤脚站在水里的石阶上,一群小赤条鱼绕着我的脚游来游去。抬眼望去,太湖的水清澈幽蓝,远远地可看到对面薄雾中的西山岛。村民们说,这几年太湖的水经过治理后比以前要清多了,上面的领导现在很重视太湖的旅游环保。 第二天一早,杨大姐给我们安排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当地称黄鱼车,讲好绕岛走一圈二十元钱。拉车的岛民姓薛,薛大哥看上去四十多岁,老实厚道,使人想起骆驼祥子。薛大哥告诉我,绕岛边玩边走转一圈大约2-3个小时时间。顺着昨天来时的石砌小道,我们又穿行在枣树的树阴下。一路上,我们不时地看到有村民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摘成熟的枣子,梯子一头靠在枣树上,用一根绳子系住,绳子另一头栓在另一棵枣树的树干上,地面上摆了一筐筐摘下的枣子。薛大哥一边踏着车一边与枣树上、菜园里的村民打招呼。车子来到一座黄墙庙宇前。薛大哥说这就是小姑庙,让我们拜过小姑庙后顺着庙后的小路上“一线天”,到山峰有一个凉亭,从山后小路下去就是小姑村,他在小姑村等我们。 这个小姑庙是前些年新建的,老的小姑庙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毁了。庙堂正中供着彩塑姑皇圣母像,简洁而肃穆。我以前参观庙宇是从来不跪不拜的,自认为是个无神论者。这次不同,这位姑皇圣母可是我们吴氏的嫡祖,我携儿子又跪又拜,点香烧烛,捐钱刻名,敬崇之情溢于心表。出小姑庙顺小路爬“一线天”,所谓“一线天”乃悬崖巨石之间铺设的一条石阶。石阶两边的悬崖上安装了一些铁环供游人手抓攀援。上得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一条两米多宽的石砌小路沿山腰向前延伸进入树林,从石砌的颜色和上面的苔藓可以看出,这条小路已经有些年头了。继续上行,果见山顶有一凉亭,站在凉亭上环顾四周,太湖岛全景尽收眼底。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太湖水面波光鳞鳞,有一、两只小鱼船上有人正向水里撒网捕鱼,远处几个不知名的小岛郁郁葱葱,在薄薄的晨雾里,与三山岛遥相呼应。朝山下望去,树丛中隐约可见三三两两的乌瓦屋顶,几屡炊烟缓缓飘起。沿着山脊小路往下走,能见到山脚树阴下的几幢青砖瓦房。下到半山腰,只见有一巨石长20余米,高10几米,厚约2米,拔地矗立,犹如刀削斧劈,又象是天然盆景。顺小路到达山脚,豁然只见几幢青砖瓦房显现于树丛,薛大哥早已在此等候我们了。原来这里就是小姑堡村,附近正好有几位村民,都姓吴,我就与他们聊了起来。对于自己的祖先,大家都已经说不出个来龙去脉了。问有没有家谱,有的说以前都当废纸卖掉了,现在没有人家里有家谱。明清时期的老房子倒是有几处,不过都已经不住人了。看来一个姓氏的历史不一定是本姓的人最清楚,最清楚的还是有一定文化,对历史感兴趣的人。我家里的仅有的一本家谱,就是我父亲到一吴姓远亲家串门时偶然发现的。我爷爷说,文化大革命时,吴家祠堂里的家谱被人一担一担地挑到河边沙滩上烧掉了。有一位吴姓远亲在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兵,没什么文化,但还有点见识。回家发现祖上藏在家里的家谱,他虽然不识字,但是知道这东西重要,就冒着生命危险,把家谱藏在屋外自家稻草堆里面,才算保存了下来。到了孙子一辈,又被翻出来,撕下纸折成飞机玩。幸被我父亲发现才抢救出来。这本家谱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编写的,名曰《延陵家乘》,记载了吴姓的起源,吴姓始祖即延陵季子。南宋时有念六公者,谓景定,卜居西笤溪,为安吉吴姓始祖。家谱记载,从延陵季子到我爷爷已经是第120代了,到我这里也就是122世。而从清朝开始才有代数与人名的一一对应,这以前的世代是如何延续记载下来的,是一个谜。 从小姑堡往回走,我们来到一个岛上的“历史博物馆”。这博物馆原来是一个祠堂,厅堂里摆放着三山岛从唐以来各朝代的墓碑、石雕、牌坊等,一个柜子里还陈列着三山岛出土的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的石片,以及各种动物化石。博物馆里有一姓潘的长者,是退休教师,戴一副老花眼镜。潘老师认真地给我们讲解这些石碑石雕的来历和年代。其中有一块墓碑是乾隆年间的,铭文上记载了岛上一吴姓商人的生平事迹。谢过潘老师出得门来,薛大哥说附近有一位姓韦的老先生要见我,给我看一些东西,正感纳闷,心想薛大哥这一路上逢人便说这位客人是来考察古文化的,或许就有志趣相投者想一起叙叙。跟着薛大哥走进一条小巷,小巷两边是古旧的砖墙,拐了几个弯就到了一个院子门口。进门迎面是院子里整齐排放的一大片盆景,靠近房屋的是两排兰花盆景,大约有30盆,偌大的院子只留出一条小径可走到院子左边的房廊内,房廊沿院子成一个直角。房屋已经年久失修。有一约七十岁的长者,面目清秀,长长的白眉毛,眼睛亮而有神,透出一种坚定、倔强、自信的神态。老先生见我来了,也不多言语,连忙清理出一个桌子,从屋里抱出七、八个盒子,一一打开放在桌上。看到盒子里装的这些东西,我的心里禁不住阵阵激动,这完全是一个古代文物展览!每一个盒子里都精心摆放了几件文物,并有一张纸条说明文物的名称、年代,和经过某某文物专家的鉴定。有十万年前的旧石器;一万年到四、五万年前的新石器;春秋战国时期的箭、戈、刀;远古时期的动物化石;古代用石头做的镰刀……,老先生指着一件象烟嘴的东西,让我猜这是什么,我实在是猜不出来。老先生说,有几个博物馆的人来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叫“砭”。有一句话叫“针砭时弊”,针和砭都是古代用来看病的。这个砭是用动物的骨头做的,是秦汉时期的文物。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文物都是从三山岛出土的。从八十年代开始,老先生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物力,才收藏了这些文物。老先生又拿出一张名片给我,我这才知道,老先生名叫韦鹤鸣,从前在上海当过户籍警,后被划为右派,八十年代初病休回到三山岛定居,从此致力投身于三山岛的文化开发和保护工作。韦老先生刚回三山岛时,岛上正在开山挖石,眼看要对岛上的生态造成严重破坏。韦老先生挺身而出,顶着重重压力,坚决制止开山挖石的行为,直至上书中央。开始有些人不理解,通过韦老先生的奔走呼吁和生态环境保护的宣传,越来越多的村民自发地站到韦老先生一边,组成了一支保护三山岛自然环境和文化遗迹的小组。通过韦老先生的不懈努力,三山岛的考古工作有了重大发现。韦老先生一生清贫,但他花费了巨大财力物力收集的文物,是他的无价之宝,别人出多少钱都是不卖的。 临别时,韦老先生送我两本他自己写的介绍三山岛风景和文化的小册子,一本署名“三山野狗”,另一本署名“太湖布衣”。韦老先生把我送到门外,一直目送我远去。古人云:“篙草之下,或有兰香;茅茨之屋,或有贤良”。此韦老先生之谓乎! 下午,杨大姐叫了一艘快艇,把我们送到太湖南岸湖州市的一个小镇,航程大约20多分钟,讲好价钱是90元。临行时,杨大姐送来一大篮子的马眼枣,把我们送到东泊小码头,大家依依惜别后,快艇箭一般绕岛向南驶去,码头上伫望着的身影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太湖水面平静无波,偌大的湖面难得见到一、两只捕鱼船,微风吹拂在脸上,清爽宜人。据说三山岛原来属于浙江管辖,历史上是兵家必争之地。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两国在太湖一带打了好几次大战。现在太湖湖底还可以捞出古代的兵器。太平天国军队攻入苏州也是从湖州乘船先占领三山岛的。古代没有汽车,所以从水路乘船北上要比陆路快。 上得对岸,方知此地名叫幻楼,从幻楼到家还要换乘几次车。小街上车水马龙,尘土飞扬,摆摊的小商贩蹲在小店前面叫卖东西。我站在小街旁等车,感觉刚刚还身居其中的三山岛已经离我很远很远,恍若昨晚做的一个世外桃源梦。(二00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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