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留园

喜欢玩石头的人，到苏州别的地方可以不去，留园却不能不去。

苏州的园林一定有假山，假山一般都是太湖石，因为离的太湖近，就地取材，这样的做法从书籍的记载看，是唐朝就有了。从太湖里采来被水流千百年冲击得凹凸有致的顽石，搬到城市里做成假山，这样的工作曾经在宋朝达到高潮，一个叫朱缅的苏州人创造性地把“花石纲”运动推向极至，那时候为了一块石头能运首都，苏州城拆掉了许多平民的房子，他们流离失所，懂得了太湖石的美丽是多么现实残酷。也是命运使然，有这么几块太湖石鬼使神差的赖在了苏州，没有进入宋徽宗善于鉴赏审美的法眼，这就是冠云峰，瑞云峰。瑞云峰名气更大，因为清朝皇帝到苏州也想看看，就被搬出了留园，所以现存留园的第一宝物，是冠云峰，它高过两丈是中国最高的一座太湖石，虽然不象瑞云峰那样一直在无数地方史籍的记录中熠熠生辉，令人敬畏莫名屹立，但同样名列江南三大奇石，阴阳开阖孤高峻峭的身姿是遗世独立的，身边自己的倒影，要等夏天水面上的莲花和游鱼来点缀，石头就活了，风吹来，石头在水里动了一下，涟漪散尽，再看它，瘦皱漏透兼备，是造物留给世界的一个奇迹。

奇迹进入留园，是常州人盛康的功劳。说盛康的名字也许印象不深，他的儿子盛宣怀名气要更大，他是清廷重臣，洋务派先锋，也是中国资本家里最早的先驱。盛宣怀在留园的日子不多，倒是他死后的大出殡轰动全城，这是后话了。同治十二年，盛康退休了，曾任庐州、宁国知府和浙江杭嘉湖兵备道、按察使的盛康一定不缺钱，所以他花一笔银子买下了园子，大加修葺，光绪二年留园落成。盛康一定也喜欢赏石，好象留园的前面几位主人一样，他觅得冠云峰之后得意非凡，在石头四周造起了一组亭台楼阁，越看越满意，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这样的想法是热爱石头的人都理解的，盛宣怀也喜欢石头，喜欢到据说他给自己的三个孙女取名冠云，瑞云，岫云。因为除了冠云峰，还有瑞云、岫云二石，“留园三峰”都是主人最得意的赏石上品，需要说明的是其中的瑞云已非当年旧物，就是留园的前一位主人东山人刘恕也没有福气把瑞云峰占为己有，这是后话。

刘恕，号蓉峰，名号里就有石头，刘恕也是做官人，不过官做的辛苦，从山明水秀的太湖东山半岛出来，万里之遥跑到了广西，那里可是得罪皇帝的人遭贬才去的地方，苏州人比较吃不起苦，他“水土不服”，告病回乡。在外面的险恶世界闯荡了若干年，刘恕在乾隆五十九年买下了这个园林，当时花了五年时间才完成修葺和扩建，取名寒碧庄，但老百姓因为主人姓刘，还是习惯叫“刘园”。刘恕买下这处产业的时候，还不满四十岁，中年归隐，在自己的天地里他招朋呼友，咏觞竟日，吴中一时名流文士，经常来此小聚，写点诗，喝点酒。

这里的空气是清新的，主人特别喜欢白皮松孤高的神情，在冬天城里下雪了，有身份的这些中年人会象互相取暖的小动物一样穿着绝对不环保的貂裘袍子，赏玩最近淘来的文玩古物，当然他们会注意到庭院外白皮松枝头的积雪，但谈论最多的还是石头，刘老爷是玩石头的资深人士，造这个园子时遍访天下奇石，得一十又二，这十二峰湖石是他老家的特产，因为太湖石就产自太湖左近，作为一个东山人，他实现了一个男人奋斗成功的梦想，现在，他愿意做一个高雅的人了，怎么可以允许凡俗的顽石进入自己精心营建的园林呢？

爱石成癣，是一般只知道积金积玉的有钱人不理解的，刘恕反正尽自己的性子来，这奇石十二峰搜集来不容易，欢喜的主人，有文才的主人费劲地给它们一一取名，其名曰奎宿、曰玉女、曰箬帽、曰青芝、曰累黍、曰一云、曰印月、曰猕猴、曰鸡冠、曰拂袖、曰仙掌、曰干霄。嘉庆七年，刘恕请好友昆山王学浩绘寒碧庄十二峰图，并从此自号为一十二峰啸客，人生快意，好象是今天上了富豪榜的感觉，这幅画今天还藏在离苏州不远的上海博物馆。古人喜欢搜集一点有意义的古物，哪怕是原本山野里的一块石头，因为心里的一点喜欢，石头感受着人的欣赏，冰凉的皮肤被温暖的手一遍遍抚摩，顽固的身躯被含情脉脉的一次次打量，这石头就有了灵气，有了自己的血脉，它被画家描摹的风流婀娜。有幸进入了文化视野的石头有福了，千百年后它仍然跟随主人的宠爱而受到后人的珍视，有幸进入留园的石头有福了，物以类聚，它们才是留园真正的主人，过客纷纷，门庭改换有时候是打个瞌睡的功夫，而今天它们粗糙的裸露在空气里，天要下雨就有水流过身体，天要下雪就耐心等待时间融化，可能这时候来拍照的人会多一些，无所谓，就象无数被游客带回老家的照片里的样子，黑白的，彩色的，胶卷的，数码的，它们的身姿永远是江南秀丽的象征，是古老家族奢华的痕迹，但只有走近它们，抬手触及，你才明白它是如此坚硬，不可亵渎，它存在的理由就是硬度跟时间，一个秘密。

留园的建筑，那些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老房子以为自己才应该是园林的主角。而石头不过是后花园的点缀，小品。的确，即使是今天，留园的建筑在苏州的众多园林里也是很突出的，这里厅堂华丽，重门叠户，庭院深深，以建筑密集的园子东部为例子，这里院落之间漏窗、门洞、廊庑沟通穿插，是苏川园林中院落空间最富变化的一组建筑群。在老房子多的地方，人们喜欢标榜说，这里有江南第一。那江南第一厅堂在哪里？就在留园，五峰仙馆是也，俗称楠木厅。什么是楠木厅，就是柱子用楠木的厅，都可以叫楠木厅。苏州城里楠木厅是不希奇的，连周边的农村小镇也会时常出现。而这里的楠木厅面阔五间，屋宇高深，内部摆设装潢古雅华丽兼备，连家具也是楠木的料头，可你听人家的名字，五峰仙馆，木石同寿，这房子造的名流史册，也还是为了坐在里面，能放眼庭前的假山奇石逶迤连绵，庐山有五老峰，看自己家园子里凭空砌起的石林高低错落，是神仙的享受。没有这些漂亮的石头，要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