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游记 我抵达西塘的时候,已经下午3点了。深秋的天短,我看见照射在粉壁上的阳光呈现出明显的暖黄色。 怀着烦躁到极点的心情一一把手头的事情做好,礼拜六中午11点,我站在上海嘉定的南门等待一辆能带我走的车。至于要去哪里,我很茫然,如同面对我的未来,一样是毫无目标,有期待,有恐惧,然而最爱的是偶然的美丽。因此我决定,看到哪辆长途车上的地名顺眼就上哪辆车……车窗上的地名牌都指示一个逃离之地,去哪儿呢?南通?去过一次,是个乏味的城市,与其他发展中城市没什么两样。苏州?去过太多次了,留园很美,但人一定还那么多。扬州?不想去,没有原因。昆山?太仓?不,不,来来去去路过多次,隔着车窗看就很厌烦……嘉兴!很好听的名字,就上这辆车吧。 模糊觉得嘉兴在江浙之交的某个地方,在上海常吃的倒是嘉兴粽子,教科书上说的是中共一大会址-嘉兴南湖,可恶的政治,嘉兴应该只有南湖和粽子,南湖里应该生长着玫瑰红的菱角,网里有金黄色的鲤鱼,碗里有乳白色的米酒……上了车,我的意识就开始飘移,一个个念头从脑海流过,如同夏秋之交的云朵。 我看着车窗外成熟的稻田,它们呈金黄色约摸三个礼拜了,下礼拜也许要收割了吧,收割后的田野很悲凉。我爱金黄色的田野,站在里面,总是会想起凡高,最多的金黄,最厚重的阳光,我本来想往北方去,可是这辆车子绕了一个弯子却去向南方,啊,我记起来了,嘉兴在浙江省境内,此去要经过青浦区,接着从金山区枫泾出境,车上突然有人问西塘镇哪儿下,听见这个名字,我知道此行的终点就是西塘了。 出了枫泾就是嘉善县境内,车子把我们抛在一个十字路口,自己就一溜烟开跑了,周围是郊区公路常见的景象,杂乱、肮脏、危险,没有人想在这样的地方停留,我前面是一个穿风衣的女人,后面是几个少男少女,他们显然也是来游西塘的,我们好像互相厌恶似的尽量拉开距离,而我此刻的心情,也是想避免与任何人的同行,于是很快租了一辆车子直奔西塘古镇。 西塘很美,但也是……人太多了,狭窄的街道上响着叽叽喳喳的上海话,自大狂北京话,这两个地方的人都在尽量显示着自己,显示得脸红脖子粗的。河边照例有学生在写生风景,基本都画得很糟糕,在这样游人如织的地方画画,老师的脑袋显然是秀逗了……初到西塘,我发现自己把糟糕的心情原封未动地带了过来,这样游玩有什么意思呢?哎,既来之,则安之吧! 西塘的古镇区保存很完好,两岸沿河的房子全是明清风格的古旧民居,那种二层的江南小楼,可做酒肆,可做茶室,既可安居,又可开店,实际上,临河的所有房子基本都开店了,一面的房子是背靠着河道,它们朝向一条狭长的小街,街道的路面是石块铺就的。另一面的房子大门朝向河道,门口有长长的回廊,回廊檐下挂着一长串红灯笼,连接两岸的,当然是高高耸起脊背的石拱桥,站在桥上看西塘两岸,鳞次栉比的小楼下面挂着红色灯笼,间或有绿树掩映其间,夕阳西下,隐约有水汽升腾,好久没看见橘红色的落日,那么大的一个日轮,散发着令人怅茫的光与色。 我走过桥,逆着人流漫步左岸的街道。两边的店铺照例卖土特产,卖工艺品,五香豆、定升糕、粉蒸肉、一口粽、景德镇瓷器、古董、木雕、瓷娃娃、水红菱……真的有水红菱,玫瑰红的菱角,鲜嫩,湿润,这就是江南啊! 我喜欢江南小镇的这种街道,虽然我只能依据店铺里面卖的东西来想象他们旧日的生活,“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看看那些茶壶、粽子、蓝印花布、木家具,他们曾有过多么精致的室内生活,看看那些假山、梧桐树、芭蕉叶,他们曾有过多么精致的庭院,而我的家乡呢?我的家乡只有大片的麦田和白杨树,我们的生活在室外,我们的劳作,我们的贫穷……然而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在都差不多,现在的江南,只是被拿来贩卖的文化地理符号而已。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只觉得昂贵和奢侈,要知道,出了镇子就是省道、工厂、郊区、高速公路,正是外面的高速公路把游客送往这里,也正因为这些游客,这里才得以保存。 前面又是桥,过了桥还是一个桥,那是一个廊桥,廊桥下有一个年轻教师模样的人在油画写生,我凑过去看了看,画得很不错,色彩含蓄而朦胧,用笔松紧把握得很自然,我注意他用一枝狼毫中号油画笔薄涂色彩,运笔缓慢而冷静,这我做不到,以前外出写生,常画得很激动,颜料堆得很厚,现在想来,这种激动是缺乏对油画工具和色彩规律了解的激动,但是,当我对这些事情稍了解了以后,却很少有机会画风景写生了,陈丹青说他自己的工作(绘画)“是在神圣与荒谬之间游走”对于艺术家来说,艺术是唯一的,但是这个世界真需要那么多艺术吗?就像我现在在写字,有谁需要这些字呢?然而,我们为什么活着呢?为什么要激动,要烦躁,要快乐,是谁让我们悲伤或幸福?谁能回答这些问题,谁就知道艺术家为什么工作。 就像这庭院、回廊、这些三角形的屋脊、粉白的山墙,从墙内伸出的绿树所给与我们感情上的回响,说到底,外部世界所呈现出荒谬或神圣,其实就是我们内心的荒谬和神圣。 江南小镇的风景真的很适合写生,屋顶的黑,黑得富有节奏;墙壁的白,白的丰厚细腻;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房屋排列,又非常符合西画丰满构图的需要,那些高高马头墙,飞檐走壁,横的弧线,竖的直线,雕花木头的窗棂,河里的倒影,有哪个国家的村落像江南小镇那样融沧桑和轻灵于一身?有哪个时代的人们像江南小镇的人们那样美与和谐的安居? 傍晚五点多,我开始考虑晚上的食宿问题,在一家饭馆吃了碗爆鱼面后,一路走一路打听当地旅馆的情况。左岸的小旅馆还是很多的,几乎三五步就有一个,一律是当地居民把原来的房子改装而成的,招牌上都写着“独立浴室,空调,彩电,雕花大床”。今天是礼拜六,旅馆基本都住满了,我走到右岸,在一家叫“畔秀楼”的小旅馆才找到一间,老板娘神秘兮兮地拉我到楼侧面临河的一个小房间看了看,还算洁净,的确是雕花大床,还有彩电呢,推开北窗能看得见河对岸的风景,要价80,我住了下来。 古镇旅游区和外面是一样的消费水平,这很令人意外,在旅游区被宰惯了,乍遇到这些不宰人的还真有点不习惯,晚上的西塘是另外一番样子,站在桥上,那些红灯笼全都亮起来了,建筑物的剪影灵动而优美,天上两三颗星星,街道上却人声繁闹,茶室酒肆一律客满,夜色中恍若来到明朝的秦淮河畔。 右岸原来有很多酒吧,饭店,晚上他们都把桌椅板凳搬到外面的河边,游客们就在美丽的夜色中吃东西,放河灯,各式各样的河灯,有穿着江南民俗服装的中年男女卖唱,男拉胡琴,女唱着江南小调,很好听,但不知道在唱什么,人们的脸很好看,人人都显得那么感性,快乐,这个时候我是爱他们的,但注定那么短暂,有一队游人在廊桥上放烟花,就是那种形状像小棒点着了就会喷出闪亮焰花的,很温柔的烟花,像夏天的繁星,在《菊次郎的夏天》里,几个小孩就在星空底下安静地放这种烟花……我看见一个汉子拿着一大把一起点着了放,焰火顿时变得非常暴力而刺激,那汉子嘴里还兴奋地大叫,这就是我富裕起来的同胞们。 晚上十点,街上开始变得有些寥落了,有些店铺已经开始收拾打烊,我捡了一个在一棵樱桃树底下的位子坐了下来,点了一盘炒螺狮、一碟油炸臭豆腐、一瓶花雕,我差点没像孔乙己先生那样说:“温一碗酒,一碟茴香豆”。然后一个闲人踱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我,兀自嘟囔了一句:“这两样菜,都是我们这里典型的农家风味!”说完他就走了。 我慢慢喝着酒,吃着臭豆腐,看看樱桃树和合欢树,心想若能有个安静院子,也在这样的树下喝酒,此生足矣!这时身旁又有人放烟花,对岸也有人放,放着放着,对岸的帅哥就唱起歌来,歌里的意思,是叫对岸的妹子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那“对岸的妹子”听了以后就鼓励对岸的帅哥游过来,笑闹了一阵子。我吃完就回去睡了。 第二天从嘉善回来,入上海境就开始堵车,堵车,再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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