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坠入时间之外——西塘游记_论坛_西陆社区WWW.XILU.COM

踏进西塘，便一脚踏进了吴冠中的画里。

小桥，流水，青灰的屋檐，班驳的墙，青石板的深深的巷子，干净得仿佛不停歇地走上一个月，鞋底也不会沾上一丝灰尘。所有的旅舍都是清一色的，暗红的雕花老床，木制家具，房间幽暗古旧，一束光线从屋顶的明瓦上透下来，走进去，六月阳光下晒出的微汗马上就收干了，让人一下子就掉进了时光的旋涡里。

当然要住下来，如果没有融进过一个地方的黄昏与清晨，怎能算到过那里呢？

我们住的是一户家庭式旅店，看得出主人祖上是很殷实的大户人家，房子又深又大，厚重的木门要用力气才能推得动，老式的门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司必灵锁，无论多晚回来，门总是虚掩的，莫非西塘，也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风？

西塘是安静悠闲的，虽然商铺满街都是，然而，却给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感觉——那不过是主人用来消闲的方式，而非谋生的手段。每一家店铺后面，都有一张半旧的躺椅，椅子上的人半闭着眼，悠悠摇着扇子，身旁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我们踱进一家绣工店，店主是个年轻的姑娘，坐在门口，对着绣花绷子飞针走线。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刺绣，猛一眼看去，以为是画：山水，就有写意的神韵，静物，恰似工笔，而风景，竟几疑是油画。我失声问：都是你绣的？她微微摇头：有些是我绣的，有些是我妈妈和姐姐绣的。再问，原来刺绣是她们祖传的手艺。年轻的绣娘有点腼腆，她的本分是刺绣，对于客人，并不太热心，买与不买都随便。

也有蜡染店，店里铺天盖地都是蓝底白花的布，迫不及待买了一块小小的三角巾系在头上，当了一回水乡的女子。

街上不时就有一条幽深的巷子，拐进去，别有洞天，天井连着天井，竟是逶迤一大片。穿堂风习习而来，这样的房子，怕是大伏天坐在里面，也不用扇子的呢。请教了当地的居民，才知道，这样连成片的大栋房子，一般都是一户人家的几个兄弟建造的，依次划分，和睦居住。

西塘是因水而有了生气的。一条河九曲迂回，绕镇而过，沿河是青瓦的长廊，廊下的支架都是木头的，被岁月和时光洇成了暗沉的红黑色。我问一个头发都白了的老婆婆，这条长廊是什么时候建的？婆婆笑着咧开没牙的嘴；比我的年纪还要大得多了。每家门口都放一只扁竹筛，上面堆着西塘的特产熏青豆，看见我们张望，守摊的女人便软软地招呼一句：阿妹，买点尝尝？黄昏的时候，沿河的饭店都在河边架了桌子凳子，傍水而坐，点上三两只家常菜，青黑的螺蛳上卧几丝红艳的辣椒丝，未及上桌，鲜香味就扑面而来；蚬子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霉干菜荷叶粉蒸肉则是西塘人的看家好戏……大红灯笼次第亮起来，脚下流水潺潺，头顶柳枝飘摇，风一吹，细碎的叶片便簌簌落下来，放心罢，即使掉在碗里也没事，树叶子上并不曾染着一点尘埃。

西塘是我行我素的，并不刻意迎合游客，一过晚上九点，酒肆茶楼就相继打烊，剩下三三两两习惯晚归的都市人，在小街上转来转去。夜晚的游船没有了白天的忙碌拥挤，梢公摇着橹，划破满河波光，把岸上的大红灯笼分成了千万个细碎的流影。水声欸乃中，小镇终于渐渐沉睡。

是屋顶明瓦上透进来的那束光把我唤醒的吧，雕梁画栋入眼来，要恍惚好大一会，才想起，这并不是小时候睡过的奶奶的老床，这是在西塘。我赤着脚，举着相机，一头冲进了晨光里。西塘安静得像一个沉睡中的婴儿，人们都晚起，家家的门扉都闭着。我溜达着每一条小巷，每户人家的门前或屋后，都有台阶通到河里，一步步走近，河水新鲜的水腥气就扑面而来。蹲在水边，轻柔的水草飘摇着，看得见鱼在游，伸出手，就能捞到小小的虾。“那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徐志摩的诗里，写的不是康桥，而应该是西塘呢！

太阳升起来了，西塘也从沉睡中醒来了。满街都飘起了粽子的清香，赶集的船只多起来了，弯弯的拱桥上，也响起了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来。桥一座接着一座，每一座，都有一个故事，一个动听的名字，但是，谁又能记得那么多呢？桥上芳草离离，游人们就这样踏过。

西塘不大，每条街都转过两遍以上，到后来，守店的人看见我，像看见隔壁邻居家的亲戚般自然，会得笑着问：还没走呢？我什么时候走呢？我能不能不走？小心地捧着浮生里偷来的一日悠闲，徜徉在西塘这座温软的烂柯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