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同仁宁波天一阁游记

同仁宁波天一阁游记

暮色天一阁

□ 传启

这是一艘承载了四个多世纪文明的不沉之舟，这是一部饱蘸了中华民族性格写就的宏篇巨著。

早在学生时代，我就对作为藏书楼的天一阁有所耳闻。在我心目中，它应该有着气势恢宏、俯瞰市井的帝王风度；它应该是经历了朝代更迭而依旧光芒不减的焦点地标。当我走近天一阁，才发现谦和与不屈、沧桑与荣耀，在这座木质阁楼上体现得是那么真切。

甬城的秋天黄昏来得早。一个薄阴的下午，我从北仑专程赶来朝拜这座文化圣城时，天色竟渐渐黯淡下来，这恰好契合了我此时的期待，为我和天一阁的首次相约平添了静谧的色彩。

入园的人已渐渐稀少，导游沙哑的嗓音也慢慢地离我远去。第一次近距离对视，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那座阁楼吗？仿佛是，又不完全是。

它深藏于城市街巷之中，北依繁华的鼓楼商圈，南邻客流密集的汽车南站，东面与城隍庙隔湖相望，西侧的护城河边，几座现代派的高大建筑则对其形成俯视之态。它像一位老者，微笑地吐纳着城市里或清或浊、或土或洋的气息，静静地回味着岁月更替的痕迹。我到过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岳阳楼，它有着俯视八百里洞庭的宏伟；我在四大书院之首的岳麓书院流连过无数个晨昏，那里是我大学母校的一个院落，它背倚麓山面朝湘江，“纳于大麓藏之深山”，地势可谓得天独厚。只有天一阁身居闹市而自得其乐，一草一木都多了几分从容与悠闲，让四面八方熙来攘往的人们经过这样一个幽静的所在时，不消入内，只需一个回眸便可获得片刻的宁静。

天一阁建于明嘉靖年间，官至兵部右侍郎的范钦对书有着特别的情结，他广泛搜寻各式图书，孜孜以求，矢志不渝。他的长子范大冲遵父遗愿制订了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族规，开创了范氏家族藏书的接力赛。范钦的曾孙范光燮引导著名的思想家黄宗羲登楼读书，开创了一个相对开放的历史阶段。八世孙范懋柱应乾隆修订《四库全书》的诏令，进呈古籍638种，使天一阁大出其名，家族性的收藏终于得到行政性的播扬。

天一阁博物馆的介绍文字说：“天一阁藏书十三代人薪火相传，得益于严明的管理制度和有效的藏书措施，也得益于子孙贤孝。”然而在四百多年的接力当中，为了先祖的一个原始动机，范氏后代有过多少纷争和疑惑，恐怕谁也无法体会。

尽管天一阁命运多舛，一批社会有识之士出于文化良知，终究还是没有使天一阁遭到致命浩劫。这似乎诠释了一个文化奇迹得以屹立不倒的真谛：一个家族的文化自觉、一个社会的文化良知在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接力赛中所起到的灵魂作用。

我又联想起千年学府岳麓书院，在这个南国庭院里，鱼池、假山、亭台楼阁与天一阁有着相似的韵味。与天一阁不同的是，它是北宋年间民办官助的研究机构，宋真宗为它题写了院名，康熙、雍正也都留有墨宝；朱熹、张栻在此开坛讲学,上演过一幕幕激烈的辩论与思想交锋,“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儒家思想得以传扬。天一阁与“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岳麓书院相比，似乎少了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豪放，少了历代君主的垂青，它上演的是一场并不激动人心的接力赛，范氏子孙艰辛笃行的是祖上的遗训，并不奢望当政者的犒赏。

如果说岳麓书院千余年来弦歌不绝、衍续至今是得益于它传承了中国社会的主流思想——儒家思想，那么，江南园林里的这一楼藏书，正是范氏家族文化自觉与责任的象征，是宁波人崇尚知识、爱国爱乡精神的写照，更是一个古老民族渴求文化的鲜活标本！岳麓书院流传至今的除了儒家思想的“忠、孝、廉、节”，还有湖湘文化的“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天一阁留给我们的也不仅仅是几万册作为物质载体的珍本图书，而是一种对文化的尊崇膜拜和对民族精神传承的坚定与执着，在这里，我仿佛看到了宁波人含蓄内敛、不事张扬、勤奋务实的性格特质。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说，天一阁似乎比岳麓书院有着更深的内涵———它体现的是在完全自觉的状态下内化于一个民族，或者可以说内化于中华民族机体的文化性格。

当我信步于百鹅亭外时，暮色更加深沉了。园子里各种绿色植物显得愈发苍翠，鸟儿也成群结队地飞回自己的家园，这番情景让人顿生爱怜。我想，四百多年前的这个园子，也是这样的黄昏，那位藏书家有没有预见到今天这阁楼会有如此众多的来访者？当我行至石桌处，恰遇一位白领模样的青年在接听手机，电话的那一端大概是在询问某个文件的位置，只听那白领说：“你在E盘里找一下，然后拷贝到U盘里”。在这古老的庭院里，传统与现代的对话每时都在进行，古老与时尚相处得和谐而自然。但我想，小小的U盘纵使能装得下一座天一阁，却永远也取代不了那木质的楼、发黄的书，以及静谧黄昏那满园的秋虫啁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