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么一句口头禅,决不是民间一时流传的溢美之词。大凡去过杭州的人,回忆着窈窕的山峦,明媚的湖水,古朴的寺院,大都会留下绝好的口碑的。 “不是人寰是天上”,杭州的确是美的。先不数说杭州的十大景致,平湖秋月的空阔,三潭印月的清幽, 断桥残雪的冷寂,苏堤春晓的妖娆……仅仅一勺碧绿澄清的西湖水,几堆青螺髻似的山峰,迷醉了多少历代游人过客,赚了多少诗人赋家的题咏。“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句,那是赞叹西湖不论天色的阴晦晴雨,总是美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是杨万里描写与众不同的西湖荷花;最为动人心肠的要数白乐天的诗句了,“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这位唐朝风雅诗人,曾在杭州做过二年的刺史(822年-824年),案牍之闲,想必纵情于山水之间,直到离任,尚流连徜徉不肯径去,留下了情意浓浓的话语,简直将西湖当成了一位不离不弃的红颜知己了。说得戏谐点,真正痴迷山水的人应该把杭州当成是自己的媵妾,不时搴纬临床,重温旧梦,亲偎芳沁。 十月嘉秋,我趁闲空,又向杭城小住了几天。回来后依游程次第,缀成一篇文字,就算给读者舀来一勺西湖之水,掬来几瓣桂花,以减诸君的西湖之痴想。 九溪的花雨 西湖,到处是美丽的,不必执意在那里。随便在西湖边上一伫一望,就算你是情窦未开的木呆,也能感觉她的靓丽美貌来。湖边的夭桃,微风吹拂而荡漾的长柳,一湖水的白色,和湖外黛山的淡淡一抹,只要胸中孕育了这点意思,也算领略到了西湖的美的韵味了。你当然还可以在湖心泛舟,赏玩“阮公环碧”,也可以去拜谒岳庙,瞻仰千古天地之正气,而或喜欢,可以在南高峰和北高峰之间的九里松的古道上漫步,与油壁轻车的苏小小邂逅相会,要不然就去上香古道,寻觅许仙和白娘子进灵隐、天竺访僧求佛的仙踪。 不过这几天是假日,西湖上人满为患,正如张岱《西湖七月半》中描叙那样“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魔如呓,如聋如哑”。我嫌热闹的慌,于是找到了人迹较稀的九溪十八涧,趁着细雨,赏了个饱满。 九溪十八涧,是我情系的地方。当初时,我正初恋,拥着美丽的女友,过灵隐古刹,探龙井,一路走玩九溪。依稀记得那时是春天,春山耸翠,草树着绿。满山遍谷都是绿茶树,笑盈盈的姑娘们,正忙着在采茶。山谷中一径小路,在林下盘旋缭绕而过;一涧浅溪,如情侣相伴,不舍左右,时而与路同行,时而与路相交,明澈涧水枕着石头淌过,潺潺湲湲,颇有情意。据说这就是九溪十八涧名目的由来。对此,我有点疑惑,只因没有得到人事上的印证。呀!时光荏苒,谁能料得,与这次的再游,竟然相间二十多年的悠悠岁月。九溪的山色依旧,草木依旧,葱绿的茶丛依旧,多情多意的溪路不改初衷,相伴依旧,叮叮咚咚的流淌着。所不同的是现在季节是初秋,所不同的是此时的我孤独一人,骑着车冒着飞飞扬扬的秋雨,穿行在小径上,左顾右盼,极力欲从这不曾改变的青山、流涧、翠树、绿草中,辨认出我俩当年的游踪。其实这种尝试是枉然的,因为哲人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越往山里走,草木越深幽,一股带甜味的花气也越来越浓郁起来,随风飘荡,袭入你的鼻翼,沁入你的肺腑。我也是知道的,这是金秋的桂花香气。在古代的诗歌中,宋朝词人早就赞誉过杭州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上海也有中秋赏桂的好去处,象桂林公园的桂花,一到季候,也是暗香浮动,氤氲一片;现在有些住宅小区也用这种名贵树木美化了环境,并不难看到桂的身影。但总体的说来,桂树的数量不多,品种不全,形不成浓浓郁郁风气。九溪就不然了,这里除了茶树之外,所多的就要算桂树了。只要秋风送爽,满山满谷的桂子绽蕊,蒸蒸腾腾,香飘十里。你倘若进山访秋,袖襟带香,也是毫不足奇。不过,这几天的风雨侵袭,香气为寒气逼勒,没有往年的十分的热烈。不必懊恼, 你可以看到另一种同样动人魂魄的景象。一阵风雨过后,林草丛中刹那时筛下一阵桂花雨,悄无声息,地上就又铺上一层香瓣。不同的桂花,花色也不同:金色、银色和丹色。全凭地上的颜色,就可以推断出桂花的品种。恰逢此时,一位小姑娘正在树叶里钻了出来,桂花雨洒落了她一身,肩上披了一层花雨,衣襟上带着香,发鬓上也簪着香。游人们都为眼前这一幅纯真美好的画境所感动莫名,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野史说,金主完颜亮初有觊觎南宋之志,为了就是这三秋的桂花。是啊,慢说一生征战、掠夺成癖、赫赫文治武功的一国君主;就是我,一介文弱书生,温良恭俭让,只是在九溪走了一走,逛了一逛,蠢蠢欲动也有了大动干戈之意。 后来,在梅花坞遇见一当地老农,提醒我说,杭城赏桂的最佳之处,还不是九溪,应在满觉陇,景名叫“满陇桂雨”。 龙井品茗 我一路浸渍在香雾中,来到龙井村。龙井村再往前去一程就是龙井。“龙井问茶”是杭州的著名景点。说起龙井茶,品位的确与众茶不同,色翠、香郁、味甘、形美,是名茶中的珍品。古人有诗云:从来佳茗似佳人。好茶好一比美女,这下可动了我的凡心。平时,阮囊羞涩,俭朴度日,不吃茶,好茶贵茶更是难得到喉吻,如今此身既在佳丽地,如何不喝一盅去,也算风流倜傥一场了。 于是在村口的茶棚里的僻静的地方,拣了一副干净的座头,舒服地坐下,唤农妇沏一杯龙井好茶来,慢条斯理地喝着。 好茶就是奇妙,一溥二溥吃出不好处来,三溥四溥后,茶才慢慢地呈现出了清香和酽味。这茶越啜,味越是香浓。其实做人道理也像这龙井茶一般,不要太显露。在相处之中,让人家慢慢地了解和体会你的人品和学问,而不要像大碗茶,解人一时之渴,不能解人终生之颐。有意趣的人生就要象“冷水泡茶渐渐浓”,这饮茶还蕴涵着丰富的禅意,不参是不会领悟的。 喝茶在古代中国,早就成了文人们的风雅之事。古人认为,喝茶要配有一个理想的场所,相映得趣,才能将喝茶的雅致发挥到淋漓尽致,于是就有了喝茶要有轩窗、雨窗、曲水之苛求。我想到此,不禁喜得喷茶。古人就是迂阔,当下,我佐就着青山白雾缭绕,篱边湿云低垂,茶树摇曳在前,桂花飘香于右的景色,品着乾隆皇帝亲点的御茶,还添什么雨窗、曲水之赘景? 龙井茶滋味好,这么一喝就喝掉了两个时辰。数杯落肚,我虽不是和陆羽和卢贡那样的茶仙和茶客,两腋也有习习生风的感觉了。 钱塘江的遐想 来到钱塘江边,衣袂依然熏染着桂花的甜香,口中还品咂着茶的余謦。 和长江一样,钱塘江每段江水都各有其名。支流不算,干流就有桐江、富春江,钱塘江等名称,钱塘江有时也称之为浙江和之江的。以地图上标绘,钱塘江怎么看,也不过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江,论长度、流域和水量决不能与万里长江同日而喻。然而,你千万不能因此而等闲小觑之。钱塘江是流淌在中国古代文人心中的一条河,至少至少,是一条中国古代隐逸高士心中的圣河。 在上游,新安江搀扶安徽的屯溪,(现为黄山市的一部分),一路奔流,在梅城与南来兰江聚合,汇成富春江的浩大的声势。至此,江面平阔,两岸峰峦起伏、重谳叠嶂,加上终年多雨,气候湿润,天然地绘成了一幅可惊可叹的烟雨富春江长卷。古代的谢灵运、孟浩然之流早就为这里的山水所陶醉,他们在此寄情山水,啸傲烟霞,流连忘返,留下了许多千古传颂和赞叹的诗文和画卷。南北朝时的文人吴均在《与宋元思书》中,专门描写了自富阳至桐庐这一段天下独绝的奇山异水。“水皆缥碧,千丈见底”,这是写水,“负势竟上,互相轩邈”,这是绘树,“泉水激石,泠泠作响”, 这是状泉,“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这是拟鸟之音。一篇小骈文,道尽了富春江好处。元代的一代画师黄公望,长年结庐富春江,与渔樵相伴,和鸥鸟相友,搜尽奇峰打草稿,绘出了满纸烟云的《富春山居图卷》,历来为国人珍宝之。 在山光水色奇绝的富春江上,最为人们景仰的是七里泷子陵滩。相传,这里曾居住过一位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隐士严光。严光字子陵,与汉光武帝刘秀是同学,刘秀做了皇帝,仰慕子陵的才能和品格,欲委之以谏议大夫的官职,子陵不受,宁愿悬钓于这一片山水之间。宋代范仲淹建立祠堂,复题词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至此而后,这里成了归隐的宗地,声名大噪于天下,害得那些失意之儒、谪官之人和忠良义士,蜂涌而至,屐履不绝于途。如今的钓台,已经成了富春江上旅游大景点,想必也成了人满为患的腌月赞之土,失去了曩日的清幽。 阴霾密布,天空黯然,飘落下几点雨丝,打湿了我悠悠的思绪,悠悠的思绪有如不绝之江水。 襟前的钱塘江,一片空阔茫茫。烟雨中,浩浩渺渺的江水从西面的天际而来,傍着杭州城廓,向东方的大海浩浩汤汤而去。霏霏细雨中,巍巍的六合塔和钱塘江大桥,慢慢地淡化和模糊起来,仅留下了一横和一竖影子而已。雨风飘摇中,一切景色都已退去,世界只留下钱塘江和我在作旷古的畅谈。不怎么很久,大风吹雨过海,天宇空阔,江上又明朗起来,一切景物恢复了依旧的模样。然而,有些值得牵挂、值得玩味的东西再也不会恢复到往昔的样子了。 如今的江面上,再见不到牵动一天星斗的鱼网,再看不到寂寞的夕阳古渡头,再也没有了百舸争流的风帆,再也找不到当年郁达夫上船回富阳的码头,再也走不进丰子恺当年喝茶待潮的江边茶馆。 我最后望了一望拍岸的江水,心里负着一丝的惆怅和失望,回到了东站的小旅馆。 湖畔访两墓 西湖山水,天下之美很是占满了十分。如画的自然风光假如能算七分的话,丰富而深厚的人文景观无赖能摊上三分。西湖不缺少悠久的历史和美丽的传说,而散缀于青山渌水之间的历代名人贤哲的墓冢,正是美丽西湖文化的亮色。游人于游赏西湖之余,瞻仰墓地,或追忆古人的功德和学问;或发思古之幽情。“青山有幸埋忠骨”,在山光水色里,你能体会到岳飞的正气凛然、苏小小对爱情的忠贞、秋瑾的一生侠气、林和靖的隐逸和高蹈……他们的墓地,至今像珍珠一样熠熠生辉,吸引着游人们敬慕的目光。 这次我到西湖边,特地去展拜了不为一般人所知的张煌言、章太炎和赵之谦之墓。 赵之谦字益甫。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是清代后期著名的“海上画派”的代表人物,有《柏树图》等传世。赵墓已毁,在原址上复造一“半隐亭”,柱身上有“举头望明月,倚树听流泉”,和“杨柳亭台凝晓翠,芙蓉帘幕扇秋红”等赵之谦题句。在亭的对面,过马路,立一石幢以纪之。 张煌言和章太炎两人的祠堂与坟茔俱在南屏山山麓的荔枝峰下,正对着人群熙熙攘攘的苏堤春晓。院门内外,分明显出了两重天地。这儿游人极少,景色也极其幽静。 在章太炎的纪念馆里,存放着张氏的照片和几件用品,如日本和服,以及主人的生平事迹的介绍。墙上悬挂书法字迹:国家泰斗;维新真学问,革命大文章,也恰如其分地评价章的一生。馆的左一隅,日本家居式的布置。张太炎正面盘腿而坐,他的学生们围坐半弧状,众人都缄口不语,好像是一番探究革命真理或讨论人生真谛后的沉默。能辩出的有鲁迅、钱玄同,好象还有周作人。蜡象之逼真,真怕我的脚步会打扰他们沉思,引来一个横目冷对。出堂屋的正门,便可以看见一大的蒙古包似的坟,属于章氏。右侧傍着一小坟,是章的妻子汤国黎的归宿。顺便提一下,汤氏年青时也是一位才女,有词集刊世。墓道向右拐数步,不远处便是张煌炎的墓冢。为什么两墓挤挨这样近?这里有个小掌故。章太炎晚年隐居姑苏讲学,因仰慕张煌炎的人品,生前叮嘱,死后埋葬在张煌炎墓旁,终其一生相伴。忠魂烈魄从此不孤矣! 张的墓要比章的有气势的多,青砖铺成宽三四丈和长近四十丈的墓道,两边安放石兽和石人七对,周围和墓后尽是苍松翠柏环绕。墓台上有一个大墓,两个小墓。张墓居中,参军罗子木墓护右,侍童杨冠玉及舟子墓卫左,三墓俱用青砖砌垒,与周围的树木相映衬,透露出几分古老和冷寂的气氛。参军罗子木和侍童杨冠玉及舟子究竟是何许人物,已不得而知。朝代更迭,几百年过去了,挽车卖浆、负贩走卒之流自不用提及,就是王公贵胄死而埋了多少,其中有几个能将自己坟保存至今,仍受后人如我者,瞻仰如斯哉! 顺着墓道向北,我又慢慢地度步来到张煌炎的祠堂。祠堂用白粉墙围住,两池水护前,池中菱叶披拂。进入院大门,入眼一座青石牌坊,两侧书有楹联:东浙结丹心钱沈几人共一辙,南屏埋忠骨岳于二墓共千秋。院内,花木扶疏;墙石上刻了许多清以来的文人赞语。祠堂内,供奉张苍水的一尊坐像,面朝西湖。三块大匾,分写:好山色,忠烈千秋和碧血支天,当属沙孟海和启功手笔。 张苍水(1620-1664年),名煌言,号苍水,浙江鄞县(今宁波)人。清兵进关后,连破扬州、南京、嘉定、杭州等城池。至此,宁波城中风声鹤唳,危在旦夕。张苍水与刑部员外钱肃乐、浙东志士董志宁等起兵反清,不幸被叛徒所出卖,在舟山群岛中被俘,押至杭州被杀。时人感其忠烈义勇,在美丽的西子湖旁,造坟埋葬这位民族英雄,与岳飞、于谦二人被誉为“西湖三杰”。牌坊上的楹联说得就是这故事。 出了院门,天色向昏,晚霭漠漠。我向苏堤六桥望去,那里仍旧人声鼎沸,嘈杂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