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杭州,首先浮上脑海的就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若干年前看林语堂的《京华烟云》,莫愁说:“我爱杭州的空旷。苏州像个住在大宅门儿里富有而漂亮的寡妇,杭州像水边浣纱的少女。”立夫却说:“我喜爱那富有而漂亮的寡妇。杭州游客太多。” 我读书向来是五柳先生派不求甚解清风过耳,闲来翻书亦不肯大记。这两年因事数次去杭州,却是匆匆去匆匆回,每次不过略一驻足,杭州给我的感觉也因此散碎。京华烟云里的这两句话却忽然跳了出来,不禁莞尔,苏杭之别,可不就是一个是大宅门的幽静,另一个则是水边浣纱的活泼喧闹嘛。 杭州之美,主要在西湖边。西湖边游客多,却也是实情,诺大一个西湖,一眼望去此岸望到彼岸,乌泱泱的全是人,不比苏州幽深小巷,转个几道弯去,多少人也隐进去了不动声息。 这个水边浣纱的少女就这么活泼泼地要将它的鲜艳亮目展示于人前,让人群为它蜂拥。 它做过一个王朝又一个王朝的都城,却不见兵戈之气,北方大漠胡沙,到此也化为如水温柔。马可·波罗称它是世界上美丽华贵的天城,这个从意大利来的冒险家,被这个城市所惊呆了,他留下的游记里,极尽对这个繁华天城的描画,引动整个西方世界对东方的渴望。 这个水边的少女,性子也像苏小小一般明艳,这份美也从不藏着掖着。油壁车掷下诗句:“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引着千古名士为她疯魔。 杭州城内西湖边,五步一个古人,十步一个故事。 葛洪归隐炼丹的葛岭,抱朴庐炼丹井好一派不问世事的气象,神仙境界葛洪在此炼丹修道。差不多同时代的陶渊明,已经以纸为屋,给自己造了一座世外桃源。但是葛洪却给自己找了一外真正的世外桃源,避世悠然。 那一边梅山之上,林和靖悠然持杯,吟着“疏影、暗香”,乐得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当真是隐逸了吗,甘心了吗?书生十年寒窗,读得三坟五典,真的是为着放弃,逃离?既有今日,当日何必苦苦执着追求。同葛洪陶潜的时代差不多,林逋少年时所处的也是一个人头滚滚的时代。五代时城头变幻大王旗,读再多的书又有何用,因此看破了,隐了,弃了。 林逋同时代的隐士极多,各具特色。隐居华山的陈抟名气最大,所谓的“一卧五百年,终见圣人出”的睡祖,亦是频频入京,后周世宗、北宋太宗、外加一列高官名士,行程表排得满满。终南隐士种放,更是等而下之,唐以来,终南早成了假隐士们托名缘进的地方,所谓“终南捷径”。种放在“终南捷径”一词已经成为笑柄后,还缅颜将隐居之地挑在终南,可见其心。伊隐居之时“结草为庐,仅庇风雨”,终等得一纸诏令直入禁门飞黄腾达,官拜工部侍郎,一次得赏赐便是“赐昭庆坊第一区,加帷帐什物,银器五百两,钱三十万。”对比一下澶渊之盟给辽国的岁币才三十万而已,可见其财物之丰,却还要“广置良田,岁利甚博,亦有强市者,遂致争讼,门人族属依倚恣横。”更不堪的是连隐居之地的几亩薄田还继续算计,“然犹往来终南,按视田亩。每行必给驿乘,在道或亲诟驿吏,规算粮具之直。” 相比之下,林逋终身不婚,不仕,不肯入京,这一行为,看似普通,却是仍做到一个“真隐士”的坚持。 西湖,当真是隐士的乐土吗?且住啊且住,西湖边来了一群人,敲敲打打地在修建着什么?哦,原来修起了亭台楼阁,当朝宰相贾似道,要学葛洪隐居于此,也做个隐士。只是权柄在手舍不得了,只能做得半个隐士,因此取名“半闲堂”。自此之后,葛洪炼丹修道之地,蟋蟀之声不绝、莺咤燕叱绕耳、酒肉之气盈山、阴谋血腥潜行。可怜葛岭,可怜西湖,好地方真要藏起来,若是张扬得天下皆知,至雅就变至俗,乃至恶俗了。 知道西湖的人越来越多,留名西湖的人也越来越多。隐士们的隐居之地,也终于变得热闹不堪了,乃至终于演变成现在的五步一个古人,十步一个故事,好挤也! 好在有西湖一池水,这一池水容下了千年恩怨,容下了佛道儒隐,容下了儿女情爱,容下了兴亡悲欢。美人书生,才子佳人的故事为杭州平添几分妩媚,然而仅仅是这样的杭州,终还觉得弱了。 我向来不拜佛参神,只有走到岳庙,心里却沉了下去。每一次到杭州,都是要到岳庙肃立片刻,什么都不做,只是肃立。无论什么时候,岳飞——都是民族的精神所在。过去现在将来,都有人企图否定岳飞,然不管群小如何哓哓,当时当日,抗击外侮保家卫国,都是大义所在,岳飞之精神无可否认。无此精神,中华何以抗击外侮,何能坚持那八年抗战,中华早已经亡国。 有一些执念,始终是无可动摇的。“赖有于岳两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千载之下赖有无数岳飞这样的人,中国才为人尊重。虽说是西湖边五步一个古人,十步一个故事,也许有些古人故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是有些,则绝对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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