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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亮出你的牛舌或空空荡荡 |
2008-10-03cncn.com |
《亮出你的牛舌或空空荡荡》
(一)
我之所以从来不甚推荐来日本旅游,原因很简单。如果你也像我现在这样驱车在扶桑国奔走八九个小时,再对比一下祖国的驱车经历,风景优劣立判。日本实在太整洁而单调了,整洁单调到了残忍的地步。
八九个小时的车程,沿途所见居然没有任何变化,毫无在祖国大地驱车时那种移步换景的欣喜与振奋。不仅如此,跑了这么远的路,却连餐馆、超市、百货店甚至厕所都几乎一模一样,我很仇恨这些遍地开花的全国连锁店,它们抹杀了各个地方独特的个性与风格,把一切变成井井有条却毫无嚼头。 在这样如同工业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的毫无刺激感的风景中奔走,我乏味得几乎撑不起自己沉重的眼皮,忍不住哀鸣:哪怕像美国洲际公路那样时不时有个穿着简单的辣妹举只可爱的大拇指搭顺风车也好啊。
如果不是助手席上琉璃子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敢肯定早就一头拐进休息区昏昏睡去了。我还敢肯定,不同民族的距离感一定有它的历史积淀。
这次我宣布要开车去仙台办事,会社的同事们整个的集体无意识,把嘴巴变成一个个夸张的圆筒,能塞进一打高尔夫球,盯着我的眼神如同邂逅火星人。
我明白,对所有的小日本来说,开上三个小时的车已经是极限运动了,独自开车八九个小时,那岂不跟神州七号计划一样伟大得无可比拟? 唯独师尊以金刚不坏之身,经常与我驱车在险峻崎岖的险路,一走就是大半天。师尊表现出优秀的整合能力:“让他去吧,对他来说这不过小菜一碟。对了,齐藤你不是说老母亲病危,想赶回仙台见最后一面吗?正好给你夫妻配备个二手的私人司机。” 为了避开高峰期,我决定半夜动身。我具备成为驴子的天赋异秉,那就是,我随时都可以睡,也随时都可以不睡;可以三天三夜不睡,也可以连睡三天三夜。这些都不是“白发三千丈”的夸张,而是有历次实战经历的数字支撑。
为了今天的远征,我昨晚不到八点就睡得跟猪似的。睡眠很差的齐藤就不中用了,哈欠连天地把妻子琉璃子塞进前排助手席,借口说是让爱妻陪我聊天,以防我半路打瞌睡,其实他是要霸占整个车后座,放倒身体准备补觉。
临睡前,他不忘睡眼惺忪地警告妻子:“你今天不要再拿历史问题来刺激你身边的这位青年共产党员,我们的小命可捏在人家手上呢。”
因为日本的共产党员大多是老态龙钟的富家翁,所以对青年共产党员一词,琉璃子噗哧笑了,她是中学历史教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不嚣张的女权主义者,是很有主见善解人意的气质型女人。据说最初她和齐藤的认识很琼瑶,琼瑶到她们自己都不好意思提起。她每次见到我都会拿些敏感的历史问题来进行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我承认,有时候是我故意发难故意情绪激昂。
在海外呆久了,或许都有我这样的通病:和同胞在一起时,可以骂得比谁都凶,与“非我族类”的异邦人在一起,丝毫也容不得他们歪曲歧视中国。倒不是我要标榜自己是多么爱国多么愤青,而是我早看穿小日本的心理:如果你跟着一起骂自己的祖国,那其实会被小日本从骨子里瞧不起的。你连祖国母亲都不爱,他能相信你品行端正人格高尚吗? 被丈夫警告过的琉璃子果然不再就“伍子胥鞭尸案”“白川江战役”之类的进行旁征博引,伴随后座的齐藤鸣蝉般枯燥的鼾声,她也看出我对沿途风光的倦意,就故作轻松地说:“齐藤去海外出差时也玩得挺不错的吧?”
日语很讲究以心传心的暧昧,我自然明白此处所指的“玩”,属于哪一类性质。不过我当然只能装糊涂。
把装傻和真傻有机结合起来,算是把男人做到了一个境界:“每趟他都带着一两拨客户,忙得一塌糊涂,哪有空游山玩水?”
“我比你年长你也蒙,以前齐藤就从台湾带回说不清楚的病来,还说是酒店不干净。最近我替他收拾行李,还发现用剩的套子。”
我顿时睡意全无,捏方向盘的手心开始微微冒汗。男人岁数大了有时候跟孩子一样可爱,这齐藤也真是的,肯一掷千金泡台湾妈咪,却舍不得那几块钱扔掉用剩的套子,真是莫名其妙。
“那你没有对他进行严刑拷打?”轮到我故作轻松,我觉得需要把所有的脑细胞召集到一起,开一个扩大常委会。 “对于婚姻,我不想像个蹩脚的医生,因为没有办法治好病人的疾病,于是急匆匆地要宣布他已经死亡。我们早过了鸡鸣狗跳的年龄,感情都长了厚厚一层茧了,既然还想把日子过下去,何必去捅破这层纸。其实齐藤他也心知肚明我有所察觉,慢慢地他肯定也就收心了。”
“你说这话听起来像老太婆。”我居心险恶地落井下石,其实是不相信琉璃子有那么大肚能容。
或者说是因为文化差异,我觉得琉璃子的宽宏大量不可思议,便继续施展日式幽默挑拨离间,“不如找一顶最绿最绿的帽子,比韭菜还绿的帽子,一把扣到齐藤的头上去。” 这话很有效地减轻了话题的沉重,琉璃子果然笑逐颜开:“你倒挺会哄我开心的。可惜女人就像是水果,季节就是一切,过了季的水果,就是再怎样打折,也毕竟是过了季,左一道伤疤,右一道蔫纹,市场价值一泻千里。” 琉璃子矛头转向我,“倒是你,一出道就跟着师尊他们久涉花丛,喜欢你的一定多得数不过来吧。” “我是个自恋狂,所以喜欢不上别人。”我不想回答爱惜羽毛之类的,那听起来太矫情。我更不想让她看出其实我也为自己的阳春白雪而害羞。又或许都不是,动心总是那样简单的一件事,好像迈出大门时,被阳光击中的那一点眩晕,但是说到爱,就如同在阳光底下的长途跋涉,却是力不足,心也不足。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把自己的感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再过几年呢,宛如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只有自怅自悔的份了。”琉璃子和我比赛着恶毒。 “真金不怕火炼。你们都不相信我能做得到。” “不错,真金不怕火炼,但不炼倒也更好。一般人太脆弱了,是纯金是包金还是镀金,若一一全靠火炼来考验真假和纯度,好像有点残忍。没有火炼,漂亮的人一定更多,漂亮的事也会更多。” 我很奇怪琉璃子的思想,追问道:“那漂亮的人中,岂不是羼了假的?” “羼了假也没大关系。很多人没有碰到火炼,他会漂亮下去,就算是镀金的,虽然只是金玉其外,但在金粉世界里,冒充久了,也就弄假成真。很多漂亮的事,都是慢慢弄假成真的。” “这好像总有点不对劲。”我听得油门都松开了。 “一般人太脆弱,是禁不住火炼的。所以火炼之下,立即就原形毕现,一点残余的金色都没有了,这就是说,他们变成赤裸的市井小人了,对任何漂亮的事都不肯去做,连弄假去做都不肯了。” 我不禁叹道:“看来不管是不是真金,还是不炼比较仁慈。” “你不要哀叹,能做到不用火炼,这已是最理想的,这只有在无灾无难的太平岁月里才容易出现。宋朝养了几百年的士,只出了一个文天祥;明朝养了几百年的士,只出了一个史可法,其他大多是异族统治下的投降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又在哪儿?” 琉璃子见车速突然上窜,猛然想起丈夫的梦前箴言,觉察到我脸色有异,赶紧跳开历史,接着说道:“夫妻又何尝不是如此?通常的情形总是“贫贱夫妻百日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七年之痒”…都是各种火炼的炉子。在火炼之余固然我们得到一二金童玉女,但得到了更多的是大批褪色的真实的谎言,这真太难看了。” 车窗外突然下起过路的骤雨。硕大而晶莹的雨滴砸在前挡风玻璃上,看起来不像是雨滴,却像一只只浑身透明的昆虫砸在玻璃上,透明的内脏七零八落地飞溅而去。日本的空气真是干净,我不得不佩服。
干净的骤雨为车内人的冥思苦想敲打着加油的鼓点。“所以你拒绝和普通日本女人一样做个专职家庭主妇,原来是想逃避居家的火炼。”我做恍然大悟状。 “家庭主妇没什么不好呀。白天健健身,晚上发发嗲,多好啊。”琉璃子嬉笑道,“不过就我而言,还是想活得自我一点。受了那么多教育,再去当家庭主妇,多亏啊,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再说了,想靠男人,男人也靠不住啊,我反正是不会去做家庭主妇的。” 身后的齐藤鼾声依旧,却多了少许微微的颤音…… (二) 房门被颤抖着的手拉开半扇,狭长的细长方形中探出半张老头子的脸。
“日安,老爹!”齐藤的问候声,就好像是扮演一位近距离住着每周末煲好一锅汤端着走过来汤还温热适口的孝顺儿子。琉璃子也模仿丈夫的语调开朗地打招呼,但演技明显不如齐藤。
狭长的细长方形中,老人像被判官笔点了穴,连睫毛都凝固不眨。
“是我呀,老爹。你连儿子都忘了?”老人松开下巴,没戴假牙床的口腔像条阴暗的煤矿道,空空荡荡的,表情疑似惊愕。
“我不是电话里说了尽快赶回来吗?”齐藤略显尴尬。
“噢,你是说了。”老人迟疑地点头,“不过好像每次通电话你都这么说。小孩放暑假了一定回来,盂兰盆节一定回来,正月一定回来等等,我还以为这次也和以往一样说说而已。”老人的话带着无数的麦芒,连我也无法幸免,顿觉如芒在背,好象时间被点了穴。
幸好老人转向琉璃子,礼数周到地问起孙子近况。
“他们调皮得像猴子,本来很想一起带回来的,不过学校请假不太好。他们都很想念爷爷奶奶,还从相册里选了自己最满意的相片,说是一定要捎给爷爷奶奶的。”琉璃子很徒劳地在LV挎包里翻找着这时候才想到按伦理本该带来却实际上没带来的相片,然后装着很不经意地问道:“对了爸爸,妈妈怎么样了?”自信过渡得还算水到渠成。 老人回答时却转向齐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你老娘很好啊。”
琉璃子翻找相片的手很突兀地停顿了,齐藤则表情错愕地尖声道:“很好?!你不是说医院都发了病危通知了吗?开什么玩笑!”
“当然不是开玩笑。”老人皱了下眉头,“当时几乎快不行了。”
“你是说,母亲又恢复过来了?我们以为她肯定…”齐藤依然错愕地浮现出不该在这种场合出现的奇妙微笑。
“你老娘恢复了,现在她的房间里。”老人对齐藤的错愕反应冷淡。
齐藤的错愕大概源于一直只考虑能否赶上见老母亲最后一面,这时他终于会过意来,略带羞愧地补救地说:“太好了,对吧老爹?太好了。”
“不过要先有心理准备。”老人七十六岁的脸上疲劳与老态又浓厚了一层,“你老娘恢复得很好,不过比三年前你们见到时老人痴呆严重了许多。” 望着老父亲晦暗的脸上透出的无奈与悲哀,齐藤找回了冷静与亲情。不言而喻,能见到恢复过来的母亲,当然比临终告别的最后一面要令人振奋的。齐藤调匀呼吸,换了副恰到好处的笑容,自信准备充分了,便拉开母亲的推拉门。 房内光线很暗,能闻到强烈的异臭。“我来拉开窗帘吧。”齐藤先走到窗户旁,伸手准备拉开吸满灰尘的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窗帘。
“你老娘视力已很弱了,拜托你只开一些窗帘。”老人回答道。
窗帘约开了四分一,暗房中百无聊赖地呆坐着的年迈老妪,像怕羞的孩子,背着脸躲闪着突然射进来的光线。荷尔蒙异常加上极端的运动不足,臃肿肥胖的肉体,从椅子上满溢了出来,仿佛要滴到地下。她的脸色就像是涂抹了厚厚的一层发酵粉,随时都在空虚地发酵着,眼看着越来越膨胀。 “母亲,好久不见!”齐藤竭力露出牙齿的雪白,“窗户也为你打开了些,冷不冷?房间内也该常换换空气才行,烤秋刀鱼的味道还一直留着呢。”
“可是我很久很久都没吃到烤秋刀鱼了。”老妪很不服气地辩解道。我很惊讶她突然见到好久不见的独生儿子,居然一点也没有惊讶的表情。 “那,可能是去年吃的烤秋刀鱼吧。”齐藤尽量营造宽松气氛。窗外吹进仙台早秋的风,比东京萧瑟多了。
“我去年甚至前年也没吃烤秋刀鱼。”老妪依然不服气。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烤秋刀鱼味?”齐藤带些困惑地问。
“是三年前的,我记得呢。三年前你们回来,一起烧烤时吃的烤秋刀鱼。后面就再没人来过,也就没再烤过秋刀鱼。”
齐藤迅速转向老父,惊奇的眼神:“好厉害呀母亲,记性还这么好!我们都好为你担心,突然接到病危通知。不过太好了,现在全放心了。琉璃子快来,我们真的都担心死了。”
琉璃子得体地鞠躬,正考虑着该说哪些应景的话,老妪先开口了:“麻烦你替我打开电视好吗?”肥满的脸上微笑中带些狡猾,肉堆中深埋的两只青花瓷般的眼睛,从媳妇身上移到独子,又从独子再回到媳妇身上,“拜托,电视呀。”接着,朝电视机的方向,很努力地调整巨大的臃肿不堪的身躯,充满期待地、兴奋地等待着。 “电视会伤害你半瞎的眼,所以每天只能看30分钟。”老父制止着儿子媳妇,“你现在就把这30分钟看了,今晚的娱乐可就泡汤了。”
“那我也乐意。”“乐意也不行!”
琉璃子于心不忍地插嘴:“这么想看就让母亲看一伙儿吧。”
“不行!你做了好人,可照顾瞎眼老太婆的人却是我!”老人说完后看出儿媳妇的窘态,自知语失,赶紧和缓地说:“琉璃子,麻烦你替我们沏茶吧,还有客人在呢,别失礼了。”
老妪满心希望终于落空,椅子上的巨大身躯一下子松懈下来,真的像盆水,从椅子四处能够溢出的地方软绵绵地溢出来。
“一不满意就这副模样。”老人摇头叹息。小山一样的肉块,很奇特地迅速打起鼾来,伴随鼾声张开的嘴里,整齐的假牙惨白惨白。 我作为访客带来的礼物静冈蒸青茶和茶点,无意中帮了琉璃子大忙,否则她这不巧的巧妇恐怕要难为无米之炊了。
“茶好了,孩子他娘。”老父隆重介绍,“今天的茶很特别,是儿媳妇亲手沏的,快谢谢吧。”
老妪的鼾声停得也快,接过茶盅,却像猫闻到腥味一样,咂吧着嘴唇说:“我也要茶点。”
“当然不行啰,甜食是禁物,你忘了医生千叮万嘱?”
“那我只吃半块,甜食我喜欢得要命。”
“你明明知道不行的!”
“不搭配茶点的清茶,我才不喝呢。”老妪气鼓鼓地把茶托茶盅重重撂在茶几上,原本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因为气愤的缘故,颊骨周围染上了紫荆花一般的褐紫色。 “不喝就不喝,谁也没强迫你喝,你可别后悔。”老父很爽利地把老妪的茶移开,让她够不着。
老妪脸上的紫荆花色更浓了,她见要挟不成,就换了极温柔甚至称得上妩媚的声调对齐藤说:“儿子啊,你该有办法帮我吧?”
齐藤尴尬地只顾把视线固定在自己的茶杯上,不敢出声。
“喂,我说儿子,”老妪突然转移话题,带着愤怒地问,“你打算在家呆多久?”齐藤显然一时弄不清母亲的意图,困惑地眨巴着睫毛,考虑着应答策略。
“我在问你到底能在家呆多久?”老妪一改老人痴呆的愚钝印象,看起来如同一只狰狞的北极熊,一口准确地咬住溯流而上的鲑鱼的要害部位,连我都感到心惊肉跳。
“本打算能回来一星期就呆上一星期…”齐藤正想继续竭力发挥日语的暧昧风格,老妪一听到这话,巨大的身躯立即深深沉入椅子里,又变成一摊小山一样的肉块。
“对不起,母亲。本想多呆一段时间,确实有困难的。”齐藤不敢进一步暧昧,慌慌张张地辩解着,“小孩子也没人照顾,我们俩又都要上班,没法请长假对吧?最关键的是,母亲您也康复得这么好……”
老妪打断齐藤,“把我的茶杯递给我!”
见她一口喝干,琉璃子伶俐地为她添上,老妪毫无表情地又喝干,正待再加,老父跳了起来,“不能再喝了!”
“多喝几杯茶有什么关系呢?”琉璃子替老妪辩护。
“不行的,不信你们等着瞧吧。”老父制止了添茶水,又礼数周到地问起小孙子近况,“贤治几岁了?很高了吧?”
“贤治?啊,您是说……”
齐藤及时对妻子使个眼神,制止她订正老父记错的孙子名字,“是呀,已经一年级了,很高了。” “我要上洗手间!”突然老妪急迫地搓着两手,巨大的身躯膨胀着喘息着。
老父熟练地拿出折叠式的步行器,在老妻面前张开。齐藤和琉璃子起身欲施以援手,被老父拒绝了,“你们只会越帮越忙的。”
这不锈钢圆柱形步行器本来是把人放进去使用的,可老妪的体积根本进不去,所以只能趴在步行器上,双手握紧下面的支架,然后自己用脚蹬着推着走。齐藤伸手要推,被老妪拒绝了,“让我自己来吧,否则你老爹会骂我的。”
这话很滑稽,可是没有人笑。老妪艰难地匍匐在步行器上,蠕动着往洗手间逶迤前行,臃肿的小山肉块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从步行器上雪崩下来。
“太可怜了吧,怎么能这样对待母亲?”琉璃子眼噙泪花。
“这是为她好。还能用得上的肌肉和筋骨,一旦不用了,便很快失去功能了,那时候就真的跟不断烂下去的大白菜没什么分别了。” 时间一耸一耸,像只肥胖的青虫,在房间里拱着。短短的路程,老妪艰难蠕动到了三分之二左右,气喘如牛地喊道:“不行了,来不及了,要漏出来了。”
“听到了吗?老爹,现在你听到了吗?”齐藤脸色变了。
“那你想叫我怎么做?”
“可是母亲要失禁了,现在。”
“那也无所谓,反正洗她弄脏的衣裤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老人加重语气,“而且我是按医生嘱咐来做的。”接着,老人换了鼓励的声调,“别放弃,你肯定能来得及的。” “或许我说的是多余的话,”齐藤似乎还没想好怎么劝导。
“明知道是多余的就不必说了。”老人的回答略带反感,反而激起齐藤的勇气,“怎么看也不该让母亲出院,你怎么草率带她回家呢?”
“你母亲讨厌医院,而且经过医生同意的。”
“医生当然不愿意跟你们这些垂垂老矣的人打交道,你要出院,医生巴不得呢。”
老人望着情绪激动的儿子,摇摇头,“你母亲不想死在医院里。”
“母亲离死还远着呢,她不会这么快死的,这你最清楚!” “莫非你是想劝告我把你母亲赶出家门?”
“当然不是!我是想让母亲去条件好的设施齐全的疗养医院去颐养天年。”
“你疯了?那有多少钱都花得掉的。”
“钱由我们来出。”齐藤说这话时下意识地偷偷瞥一眼琉璃子,“虽然我们房供还没完。”
“凭什么把你们家庭都卷进来?孩子的教育费你自认为存够了吗?”老人果断拒绝。 “那你至少也该雇个护士或保姆。否则你自己操劳过度,先辞世的是你呀。那样的话,母亲怎么办?可能被谁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好几天埋在自己的臭粪堆里面了。” “说得太过分了,注意你的肮脏词汇。”琉璃子不满地说。 “那要怎么说?事实上母亲的生活现状就只能用肮脏两个字概括。”齐藤收不住嘴,“家里就跟公共厕所的味道似的,母亲跟破抹布一样脏,让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士或保姆来照顾母亲不是更好吗?” “护士每周都来一次,为你母亲彻底洗澡。” “每周来一次怎么够?每天都该来,需要多少费用由我们来出。还有,保姆也需要,你怕花钱,不是有免费的自愿者社工吗?你一整天能做的活,社工可能只要一小时就比你做得更好。”齐藤像一只昆虫在琥珀里徒劳地张开翅膀。 老人很震惊的样子,“那你究竟想让我一整天做什么,看着庭院发呆吗?从早到晚,什么都不做,就看着庭院发呆吗?我还足以照顾好你母亲。” “足以?!首先,母亲都发臭了,你该不会说那是老龄臭吧?你这是在利用母亲,如果由专业人士照顾她,那你就无事可做,只能整天看着庭院发呆,你担心的就是这个!” “别胡说,快向父亲道歉。”琉璃子听不下去了。 “那么父亲,我们给家里寄回来的钱呢?一直以来陆续都汇回来让你们保重身体的钱呢?”齐藤依然无法平息。 “不用担心,我根本没碰你汇来的钱,它们都在我的存折里睡安稳觉呢。” “有没有搞错?那钱是寄回来让你用的,照顾好你们自己用的,不是为了增加你的存款数字的。”齐藤有点歇斯底里。 “那你这回把这些钱都带回去吧,免得我保管。” “你不肯花孩子的钱,至少也该申请町里的特别补助金,你们完全有这权利的嘛。”齐藤困兽犹斗。 “你母亲这样状态,我们是有权利拿,不过我们更有权利不拿。”老人回答说,“要知道,我们是自然衰老,无论如何也活不长了,在我们身上花再多的钱也都花得掉,不过那都是往水里面扔钱,连水漂都打不起来的,别犯傻了,我的孩子。” 或许老人的回答正是齐藤的内心所真正期待的,他本能地舒口气,却马上局促不安起来,仿佛内心的矛盾被老父识破,掩饰道:“那你起码也让我们做点什么。” “那就是你在利用我们了,利用我们满足你自己的孝道原则。”老人狡黠地笑了,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装上的假牙床雪白得假得很真实。 “可是,即使按平均寿命的统计数字女性86岁男性79岁来算,母亲这样的状态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怎么办?” “看来你是希望我们早点死了好弹冠相庆?” “拜托,老爹…”齐藤仿佛被一记重拳打在眼睛上,让他差点打个趔趄。 “我来得及了,没漏出来,我来得及了刚才。”老妪像圆满完成表演动作的海狮,洋洋得意地等待驯兽师犒赏的小杂鱼。 不过她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强烈的氨气味透过鼻孔直逼脑髓,脸上发黄的汗滴不断地渗出变大,粘乎乎地滴落在三层下巴的厚重的皱褶里。 老人表情一下子慈祥起来:“好乖,手也认真洗了吗?” “嗯,认真洗过了,你看。” “真棒!”老人粗糙的手抚摸着老妪臃肿不堪的厚厚的后背。 (三) “如果我猜到你现在想什么,你就请我吃仙台牛舌吧。”琉璃子带我参观庭院时这么说道。 我只顾扭头看院外的秋叶梧桐,出了神。梧桐婆婆挲挲的,温暖地摇摆。 “你现在正在想,”琉璃子的语气活像姐弟对话,“自己还年轻,而且还很健康,总之,觉得自己好幸福。同时,庆幸自己的母亲还不老,对吧?” “你怎么知道?”我很吃惊。 “猜对了?那你要破费了,我很能吃的。”琉璃子吃吃笑着,突然神色凝重地望着我,“你算过与母亲呆在一起的日子还剩下多少天吗?” “这怎么算得出来?”我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很简单啊,你每个月和母亲在一起的完整时间,平均下来大概两小时吧?” 我略一沉吟,回忆了良久,好像两小时都难以达成,便含糊地说:“大概吧。” “那么每年大概是24小时,也就是一天。你说过你母亲刚满60岁,请恕我冒昧,算她长寿到80岁,那么,你们呆在一起的日子,就只剩下20天了。” “才剩20天?”我的心突然痉挛了一下,那个时候,我的世界抛锚了,禁不住悲从中来。好像心里一架多年蒙灰的钢琴,突然被琉璃子按响了一个琴键,我被这响动吓了一跳,有点发懵。
其实我早知道这琴早晚会响,但我故意忘却了。 我真的很傻,我一直庆幸自己的母亲才60岁,我们母子还有大把大把的天伦之乐的时光可以尽情挥霍。换句话说,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让我满足一个孝子的表现欲,怎么?只剩下20天了?怎么会这样?我心如刀割,却依然只能束手就擒地罩在时间的网里,等待着倒计时的收容遣送。 “而且,到了病卧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的时候,恐怕奢谈不上什么天伦之乐了。20天,好好珍惜吧。”琉璃子的话带着嗡嗡的回声稀释在我空空荡荡的心里。 懵懂间,我脑子里打了一串寒噤,像迁怒于小尼姑的阿Q一样,开始迁怒于善解人意的琉璃子。
她的这番话,势必变成一只行踪不定的苍蝇,在我今后的生活里嗡嗡地飞。一个无形的苍蝇,和一个天涯孤独的躯壳,如影随形,相依为命。 (四) 仙台牛舌我是立誓非吃不可的。除了它遐迩闻名如雷贯耳,让我这专业老饕食指大动之外,更主要是仙台出身的齐藤却一贯对仙台牛舌持嗤之以鼻的态度。
他的理由是,其实仙台本没有牛舌,仙台的食文化传统中,也根本就没有所谓牛舌这道菜。也就是说,仙台牛舌完全是最近几年商业炒作出来的食文化赝品。 他的话我一点都不怀疑,不过这更加激发了我一定要亲口尝尝仙台牛舌的欲望。于是,趁着打赌输了,我名正言顺地请琉璃子一起品尝仙台名物牛舌宴。
别以为我是给齐藤家添乱,有了敬客的理由,就能不容置疑地留下拒吃牛舌的齐藤在家陪陪老人。 (五) 当我们坐到第四家牛舌店内时,我才明白琉璃子是真的很会吃。
刚才的三家专门店,一家是仙台牛舌的创始者旨味太助,一家是利久,另一家是伊达牛舌。即便没有齐藤的忠告,我也知道不可能真的有传说中的黑毛种高级和牛“仙台牛”的牛舌送到我们面前,这用“僧多粥少”四个字就可释怀。
牛舌的口感很特别,感觉像是更软的猪颈肉,爽脆可口;或者可以这么形容:与其说是在吃牛舌,不如说是在吃一种想象力,非常丰富的一种想象力。
比较而言,我们都觉得利久的牛舌味道做得更醇厚,旨味太助身为创始者,满墙是看不过来的老照片和泛黄的获奖证书,自然带些英雄迟暮的感觉,味道与口感也就迟暮了些。
而伊达牛舌的看板菜超厚牛舌更让人印象深刻。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牛舌可以厚成这样,而且烤的技术让人惊叹,既不会外熟内生也不会过焦,难怪有那么多人排队等候。
现在的这家店的名字叫阁,是牛舌割烹,有烧烤牛舌、红烧牛舌、番茄红酒炖牛舌、牛舌汤等等,我们主要冲着它的牛舌生鱼片而来,那是绝顶美味,柔嫩多汁,带着与生俱来的高雅甜味而没有任何腥味,吃起来比黑金枪鱼的大腹肉还要过瘾。 琉璃子一边大块朵颐一边替齐藤惋惜:“他和他老爹一样牛性,就算仙台本没有牛舌,就算纯粹是商业炒作、凭空创造出来的商业品牌,可真的挺好吃的,所以才可能有这么多人认可呀。”
被美食彻底征服的琉璃子露出璀璨的微笑,我很见机地夸她笑容很美丽,我说这次出行看她强颜欢笑看够了,这伙儿终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不是的。”琉璃子认真地纠正我,昨晚半夜她听到姑翁私语,也发自内心地笑了,那才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我很好奇老俩口究竟说了什么。
原来,半夜里琉璃子上完洗手间,听到老人寝室纸糊的推拉门里传出老妪的怯弱的声音:“老头子,快醒醒,快起来看看吧。”“深更半夜的,又搞什么啊?”老人压低声音骂道。“老头子,好像有人啊。洗手间有声音,莫非是小偷进来了?”“说什么哪你,”老人不耐烦地翻个身,“齐藤他们回来了,你全忘了?”老妪困顿地嘟喃:“是嘛?齐藤他们回来了?” 老妪困顿的语气让琉璃子忍不住从心底浮现微笑了。 我却觉得这笑包含着酸楚,我真的无法想象老夫妇俩剩下的漫长的空空荡荡的余生该如何渡过。
曾经一度,我被某些庸俗歌曲所感动,真的相信与相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是一件最浪漫的事,真的相信平平淡淡的人生才是真,看来该迷途知返了。这些庸俗的论调,无非是让你用麻木不仁在自己和生活之间筑起一道墙,靠着这道墙,你与生活彼此相安无事。自杀有很多种,这也许是最慢的一种。
眼前的牛舌让我感叹道:
“或许人的一生,就和这仙台牛舌一样,不一定需要在意是不是与生俱来,是不是老天和命运的安排。不能总以为别人有别人的精彩,自己有自己的命运,其实,又哪里有什么命运呢?把一切交给命运安排的话,自己就成了供在庙里的菩萨,别人给你烧香也好,冲你吐痰也好,你只能阿弥陀佛地坐在那里干瞪眼,却无法主动出击。一个人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命运掌握,也许,轻轻敲一下门,另一扇生活的大门就会为你敞开。不要相信生活不需要太多附丽之类的鬼话,而应该把自己的一生当作是经营,经营出更多的附丽来,经营出更多的灰姑娘的水晶鞋来。哪怕是人为的精彩,哪怕只是这仙台牛舌,哪怕它未必经得起火炼。” 琉璃子笑得吐舌头:“好酸!听起来像川端康成的魂魄附上身了。” 我暗自好笑,连这么龌龊的想法倒都有知音。刚才我也听见一个恶俗的声音在耳边回旋,仔细辨认,却是我自己的声音。他还在恬噪:“时间好像一条疯狗追赶着你,你需要不停地回头,给它扔肉包子。于是,考试、工作、结婚生孩子……一个一个的肉包子,就这样给掷了出去。”
琉璃子若有所思:“是啊这次回到阔别三年的仙台,三年前仙台车站的牌子挂斜了,三年后还是挂斜的。三年前这家牛舌店的老板娘就穿个蓝褂子,三年后还是穿那个蓝褂子。三年前那个疯疯傻傻的要饭的就坐在路边,三年后还坐在那。感觉这三年的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流不下一点痕迹。”
琉璃子哀怨地叹口气,接着说道,“我就是青叶城址上的那些青苔,无声无息地变绿,无声无息地从淡绿转为深绿,无声无息地变黄,然后无声无息地凋谢。漫不经心中,把你们的唐宋诗篇什么的,像几粒灰尘一样,懒洋洋地掸下去。” “现在轮到你被鲁迅的魂魄附上身了”。我揶揄道,并发现自己手中的筷子无意识中又夹起一片桃红得鲜嫩欲滴的牛舌刺身。时间是一条缝,你摔进去的时候是一个样子,爬出来的时候又变成连你自己都不认识的另一个样子。 琉璃子也笑了:“对了,你不是说要去鲁迅纪念馆看看吗?”这次来仙台,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鲁迅。记忆中的他的作品,一个片断接一个片断,像一头一头海豚,跃出海面,在我的心里兴风作浪。 “不去了,我已经见到鲁迅了,见到他的《伤逝》《呐喊》《彷徨》及其种种。从见到你姑翁的那一刻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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