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 当我看到晗的时候,他正靠窗坐在一所民居的二楼,默默看着雨中的丽江城。我转了一圈之后,他仍然以不变的姿势坐在那里。正要离开,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一个人么,过来坐坐吧”。 奇怪地是这个声音让我失去了独在旅途的戒备,我说,是,就走过去坐在他为我搬来的椅子上。 “这个地方看丽江城很不错的”。他用了一种带着南方绵软口音的普通话。他的皮肤比外地游客黑些,倒象是本地人;可他的挎包,样式简单却质地很好,价格应该不匪,不会是本地人用的;穿着本地手织布的条纹衬衣,戴着同样质料的宽檐帽子;可是他这种姿态坐在这里,本地人不太可能对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这么感慨。 “从哪里来呢”?仍是那么悠悠的语调。他的眼睛很大,脸就越发透着孩子气。可这音调里却有着和年轻不符的温和,安静的几乎让人有些担心。 好奇心让我坦率了。第一次承认了自己是独自出游,没有计划,随心游荡。 他叫晗,刚刚从大学毕业,将在昆明一所艺术院校做美术老师,这是他工作之前的最后一个假期了。 “从哪里毕业呢”? “浙美”。 “杭州么?那里好像有个中国美院”。 “嗯,就是浙美,是一个学校”。 晗的低调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也不由得对他生出了一些好感。 “杭州不好么?怎么不留在那里呢?那里美么”? “读书的时候帮老师做过一个大型雕塑,到了云南的曲靖,纯朴,自然,很喜欢。杭州?美吧。可我不想留在那里。” 我还是不相信现在还会有人纯粹因为一个地方很自然就留在那里。我开始以我的俗心去猜测晗选择闭塞的云南的目的。 “你是云南人?家人要你回来么”? “我是厦门的。我家里在那个小岛上开了两间酒吧。很有钱。我是最没钱的一个。听说我要去云南,我妈几乎气疯。她说,你可以不上班,随便画,只要别去云南就好。我哥哥刚回厦门,他跑来劝我,可没说服我。” 晗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索性就这么说明了他不是因为出生农户,也不是因为非要一个稳定的工作才来这里。我为自己的世故羞愧。 我说,看见你的时候很奇怪,以为你是这个民居的主人,可是又不太象。 “为什么呢?” “因为你穿着手织布的衣服,很象本地人;可你却这么有耐心地看风景。” 晗用眼睛指指我身上的麻织披肩,说,你不也是么?谁会这么大清早冒雨披着披肩来看风景呢?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坐了两个小时。晗已经在丽江住了二十多天,这一天我们商量好了要随便地走,争取把据说走不完的丽江城纵横交错的小巷走遍。 我说:出来玩我不会累的,你要累就说一声啊。我玩起来有点疯。 晗笑了,我是男孩子啊。嗯,你这披肩淋了雨,恐怕对身体不好,这里很潮湿。 我说,没事,到了这里我是疯的。刀枪不入。你最好也疯点 就是我说这么不找边际的话,晗都没有奇怪,这让我对这个临时游伴很是满意。 他说,我也是疯的。 二游 丽江在落雨,绵绵的。那天我们真的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在那些星罗棋布的小巷里穿来穿去。脚下是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还有那纵横交错的流水,身边是古老的房子,悠闲自在的纳西人,和同样兴致勃勃的游人。我很快活。到了想要照相的地方,就把雨伞往地上一丢,把相机塞给晗。晗笑了:“丢雨伞的动作真潇洒”。 晗是出奇的温和,和他的年龄和外形很有反差。从看见他时,就隐隐感到有些他有些疲惫,有些低落。其实我不想探究的。可我发现他慢慢开始明朗了起来。 他是很体贴的男孩。总是在走了一段的时候,带我到一个小摊子前吃一碗白族凉粉,或者是到一个特色小店里坐一会,或者是到一个纳西人家去小憩。。。。。。这么一路下来,没有觉得累。 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叫“激沙沙”的地方。那个是纳西语,意思是“一水牵着的庭院”,也叫“一清”。一股清流从古老雅致的庭院里冲出,水边有一尊小石佛。无论是从音还是形,激沙沙都恰当,更何况它还有那么美的含义。一个女孩热心地跟我们解释的。女孩皮肤白皙,普通话流利,并劝我们在这里住。可她也不是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北京女孩,辞了职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了。女孩背了背篓和女主人买菜去了。我一时都有冲动辞职长住不走了。晗也说很后悔没有住在古城里。今晚上一定要住在激沙沙。我只是一时冲动,可是晗倒是很认真的样子。我忽然有些担心晗。我说,那个女孩也许是遇到不顺心事情了,刚工作的人会长时间安于这里闲适的生活吗?应该还有斗志。你会象她这么隐居么? 晗说,我不会吧。还不会。 我觉得最有趣的地方是丽江县城里的肯得基店。纳西的文字是东巴文,是还活着的象形文字。 好玩的是,店外的石墙上,就这么写着中文的汉堡啊,鸡块啊,可乐啊。。。。。。底下写着英语,一边画着东巴文字。这么对比着看,笑得接不上气来,指给晗看。他也开始笑了。然后我们开始照相.。这里是真是最有地方特色的肯得基店,应该载入肯得基公司的史册。旁边的游人也笑,噼噼啪啪地照起来。回来后发现,换胶卷的时候没有挂上,我沮丧的快要吐血了。现在只能记得,每个食品名字还是对着字翻译的,比如肯得基,就是三个东巴文对应的。这个店主实在是有幽默感的人。 最让我感慨的是三眼井。三眼井并不是一个确定的地方,而是纳西人水井的样式。我和晗在丽江城里看到了两个三眼井,一个是无名的,一个叫石榴井。要说是景还不如说就是纳西人生存的真实环境。三眼井是这样的,第一眼井是圆形的,处于高位;第二眼井和第三眼井都是方形,水从第一眼井流下,到了第二眼井,再流到第三眼井。第一眼井是用来直接饮用的,第二眼井是用来洗食品的,第三眼井是用来洗衣服的。纳西人很严格地遵守这个规则,从不混乱使用。看了三眼井,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是美的,因为他们尊重自己赖以生活的环境,尊重水 。尽管丽江是一个不缺水的地方,纳西人还是保留着古老的,而又是最现代的最科学的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三眼井在我心里,是纳西人对待自然界的慈悲和珍惜的态度。整个丽江城里的水流都是清澈见底的,不知道哪个现代化的城市的居民能有这么高的素质。 走到了远一些的地方,那些民居很冷落,没有店铺,有些已经没有人居住了。晗说,这里没有商业化,他喜欢这里的真实。我很迷惑。到底哪里才是丽江的真面目呢,如果没有旅游业,古城中心的居民会不会摆脱了现在的生活状态,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呢。那些居民是不是愿意保留原有的生活状态,把自己也当作世界文化遗产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不向前走了呢?可是丽江的风景里缺少了人,那还是丽江么?晗说,丽江古城会消失的,应该庆幸我们还能看到它。 至于著名的四方街,那些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自不必说了,即使有很浓的商业气息,仍然很美。 三谈 我和晗吃了午饭,是我到云南以来第一顿正规的饭。前几天我一直在致力于把云南的小吃吃遍,拼命地吃各种米线,饵丝,粑粑,汤泡饭,烤肉串。晗坚持要我回去休息一会儿,下午继续再走。他自己可以再逛一阵子,等我。我给他指了我住的客栈,请他到我那里休息。 靠在被子上,才知道真的是累了。因为前一天爬玉龙雪山,鞋子湿了,我是穿着店家提供的塑料拖鞋走路的,这时候脚已经被磨破了,血乎乎的。 晗是那种很孩子气的长相,我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男人看待。我笑着说累了就躺会吧,一边把枕头丢给他。晗很不好意思,可他也抵抗不住疲惫,他就小心翼翼地把腰靠在枕头上。我们就这么并排横着半躺半坐在软软的大床上。他那种害羞的样子很好玩,我开导他说,哎,你可以脒一会,也可以说话,就当我是你姐姐吧。 我开玩笑说,云南一定有你喜欢的女孩。 晗说:“是的。在曲靖做雕塑的时候,当地一个学音乐的女孩算是我的女朋友。我到她家里玩的时候,她的弟弟问我,你怎么看待婚姻的和爱情的。我跟他说,我不能保证我爱一个人一辈子,但是我会为我的婚姻负责任。她弟弟和她父亲一致认为我不老实,我们就完了。这次来了,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可我并不伤心。我怀疑自己不能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婚姻,可有,可无吧。我刚来的时候是为了她,现在不是了,真的。” 我问他理想中的爱情是什么。 晗说:“象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当他们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他们的妻子会义不容辞地赶来,和他们一起走。而中国,没有看到这样的女人。要不,就离他而去,要不,就在家里耗尽岁月的等。你怎么看待这回事的呢?” 我说,不喜欢这么悲惨的事情,两情相悦最好,就是玩吧,很轻松的事情。甚至,我认为那是一场游戏,深一点就变成了一场男女战争。就象那个反围剿的什么方针,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敌驻我扰。征服和被征服的过程罢了。其实也就是一个游戏,认真地玩,遵守规则,就不会受伤。 我就这么大放厥词的时候,晗说,太悲哀了。我才注意到他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赶紧打住。 晗说:“我路上遇见了一个贵州人,是个养鱼专业户。他给我讲了他的爱情观。他说其实所谓爱情,不过是在某个时刻,某种激素的分泌使你看到的那个异性特别美,你就爱上了那个男人或那个女人,其他人对你来说,是没有性别的。就象他的鱼,该繁殖的时候,他给他们爱情的激素,让他们变成男鱼和女鱼,恋爱生子;该成长的时候,给他们友情的激素,统统变成男鱼或着女鱼,在友情中茁壮成长。养鱼专业户说,他的理想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养鱼。” 这下轮到我目瞪口呆了。我说好象挺有道理的。可你这么明白了,还能爱上谁。连游戏都懒的做了。可是事情的本质就是这么面目狰狞,所以我宁愿要浅一点的爱。 晗说:“我给你讲一件事情.。” “嗯。说吧。” “我有个师妹,比我小两岁,爱上了学校里的一个老师。那个男人很出色,可是脾气很怪。他们同居了一年。后来男人提出了分手,小师妹情绪很差。然后,就在校园里消失了。” 我说,一个很老套的师生恋。年长的男人在年轻的女孩身上寻找激情,但是他们其实已经不能承受年轻的爱了。 晗说。“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就这么过去了。可是过了几天,学校接到通知要人去西湖边认一具女尸。我听了以后,就往西湖那里赶去,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小师妹。她是很美的女孩,可那时候已经变了型。我一边和同学抬她一边不停地流泪。后来发现了她的遗书,她说不能够失去她的爱情,如果真要失去的话,她宁愿永远没有自己”。 晗的声音开始抖,脸也痛苦地扭曲了。我说,你是不是爱她? 晗说:“我在她痛苦的时候,曾经打算一辈子照顾她。我本以为是一种暂时的情绪,可是她为了爱而死的坚决震撼了我。我去找了那个男人,对他说,你的爱是腐朽的,我们的爱是纯洁的,你不要用你腐朽的东西玷污我们纯洁的爱。” 晗说“纯洁”这个词,我好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纯洁,这么脆弱的一个字眼,却是历经了岁月流转之后最不堪一提的字眼。面对着晗,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我内心的感受。 我说:“晗,其实人的一生不是一个完整的过程,它是经历了一个一个的死亡和一个一个的重生走过来的。你看过《挪威的森林》么?写了很多人的死亡,最后孤独地走出一个也许不是自己的自己。也许经历了少年纯真的死亡,才能走到了青年;经历了青年纯洁的死亡,才能走到中年。。。。。。让自己死掉,否定过去的自己,是痛苦的过程。书里很多人选择肉体和精神一起死掉,大部分人会让精神经历了死亡后重生,肉体一直伴随着精神的死和生走到下一个阶段。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存在着。你的小师妹把自己停留在一个阶段里了,她不想走到下一个阶段里,用生命殉了她的纯洁。这是她的选择。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不知道谈话怎么会变得这么沉重。我这才明白晗一直让我担忧的东西,是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绝望,尽管他用谦和很好地掩盖了它。 他的感情是纯洁的,这种纯洁在现实面前足以让他崩溃,尽管那还不是他自己深入了的感情。 我说:”别怪那个男人,他只是找错了对手。可每个人有忠实于自己感情的权利。你也说过他是个优秀的男人“。 晗说:“对手?应该是对象吧?” 我无奈地笑道:“不知道,我觉得是对手”。 好了,我说。你不要想这件事情了。为了这个不愿意留在杭州了么?已经付出了代价的事情,不要再付出了。把事情忘了吧。时间总会过去的,别让自己留在过去。 这个中午我说了太多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觉得很累。我决定再也不和晗谈论这个可怕的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丽江,是激沙沙,是一清。是干净的,闲适的,优雅的世外桃源。 四门 我坚持要晗在古城里找一家客栈住下。果然,晗说要住在激沙沙。我有些霸道地要他就在四方街附近找一家客栈,我说激沙沙有些偏远了,据说晚上这里会有吸毒者打劫单身游客。其实我还有一个担心没有说出来,激沙沙也叫一清,有小石佛,门廊里也挂着些关于佛的字幅,这些会助长晗那种归隐的念头。晗答应了。 因为我的脚破了,那天下午我们在四方街周围闲逛。晗是学油画的,于是他带我看了不少的工艺品小店。纳西男人很多都是民间艺人,他们做出来的木刻,烙画,还有一些小工艺品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已经非常漂亮了。和晗在一起看这些是很舒服的事情,我会问它这个好在哪里,那个的缺点是什么,他则很头头是道地解释。看得出来他很热爱自己的专业,说自己还没有沦落到为了钱画画的地步。 我说晗你怎么不束个马尾巴,比较象艺术家。晗说,我喜欢朴实的东西,不需要做出什么姿态。即使将来我出名了,也会是现在的样子。 我有心把他往俗窠里引。总是劝他开个广告公司,接点雕塑的活儿什么的,更过分地对着他欣赏的木刻说,嗯,这个做我家装修不错,以后你开装修公司,把我家整个屋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弄上这种浮雕。 晗对我的打岔无可奈何。也只能打着哈哈说,那用泡沫吧,便宜。不然很贵的。 我希望晗能不那么专注于所谓艺术。曾经认识一个画家朋友,他说自己在越来越深地往自己的内心深处走。我知道这种感觉。当我还年轻得可以把书看进去的时候,某个深夜看着三毛的《哭泣的骆驼》,猛然发现四周一片死静,一切都不存在了,自己也似乎消失在空气里了。那一刻,快乐伴着忧伤和恐惧一起袭来,猛地伏在枕上泪流满面。我不喜欢太深入的感情,就象那些很精华的艺术一样,他们具有摧毁我的力量。同样,我觉得要做真正的艺术家必须有一颗敏感而强大的心,一辈子在痛苦和孤独中度过。晗,好像还没有强壮到那个地步。 我就这么一路上半开玩笑地要求晗一定要给我以后在北京家做装修,晗哭笑不得。 丽江的木刻浮雕里,很多匠人都选择刻“门”,简单的,老式木门,两扇。看到“门“的时候,心就微微一震。在这次“艺术”漫步中,我终于带了些认真,跟晗说,我喜欢这些“门”,不知道为什么。晗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那里的“门”非常漂亮。 那个店果然很棒。主人很喜欢“门”,几乎全部都是。晗说,这里的“门“在一个简单的画面里传递了丰富的信息,有简有繁,不显空洞。我不懂。 我就喜欢这里的“门”有情绪。有豪华的门上挂着狰狞的兽头门环,紧闭着——冰冷的衰落的门;有简朴的门上垂下累累玉米,南瓜,镂空的门格——丰收的幸福的门。最漂亮的是一个罕见的上了颜色的“门”,门里伸出一支女人妖艳的手,猩红的长指甲,妩媚的小指上吊着一个钥匙——诱惑的,期待的,热情的,寂寥的,温柔的,萎靡的。。。。。暧昧的,包含了太多感情的一扇“门”。门里是什么人,门外是什么人? 问了看店的小姑娘,可以照相么?她说去问主人。回来后说照两张就好了。晗客气地说,请主人过来行么?一会儿,走来一个长卷发的剽悍而帅气的纳西青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着桀傲不逊外表,语气却很平和。晗称赞他雕得很艺术,超过了民间工艺的范畴,可以作为艺术品了。他淡淡地说,谢谢。晗问他,丽江城里你是刻的最好的吧?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我不能这么说。”晗说,你知道还有谁刻的更好的么?他说:“我还没发现.。” 这个青年姓和,他的作品是在全国民间艺术节上获过奖的。我很喜欢他态度上的谦逊和骨子里的自信。我害怕说些外行的话,可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会选“门”这个题材,我看了以后莫名地感动。”和姓青年说:“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扇门,那里有温暖,你想回去。” 我和晗都沉默了。这是一个初中文化的封闭环境里生长的纳西青年的回答。我心里还有这么一扇门么,我会不会丢了它,会不会永远封闭了它?我害怕。 这个青年说有人邀请他去北京,在一些商场里给一些实用的东西刻些装饰,问我们北京好么。我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丽江挺好的,你可以在这里刻好了,运到北京去,北京很闹,恐怕不适合做这么民族的雕塑“。 但愿他不要失去自己的灵气,自然,大气。晗和我走出他的小店,都有些担心。 ------ 五饮 天渐渐黑下来了。四方街的红灯笼一串串地亮起来。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在夜色里有种凄迷的繁华,让人徒生一些忧伤。我承认自己受不了那些极至的东西,即使是美,即使是快乐,太深了,也会让我陷入一种自闭的状态,因为那些深入了心灵的东西都是孤独的。我变得沉默了。 晗默默地陪着我走,他说,喜欢这里么,那就在河边的酒吧里坐坐吧。我几乎天天晚上在这里呢。我点点头。 其实我前一天晚上已经在这里独坐到半夜。那天从玉龙雪山下来,还沉浸在雪山无邪原始的景致里,钻进客栈的小屋才知道自己有多累,被子很温暖,暖的快要让我掉眼泪了。忽然很想一个人,不确定的一个人,只要他能和我分享这里的美好。午夜子时,随便翻到一个朋友的电话,给他发了短信---这里太好了,我想和你在一起。然后关掉手机,也不管人家怎么想,披着披肩就到河边的酒吧里,要了一瓶青啤,边饮边发呆,什么都不想。四周只有零星的游客,没有人会奇怪一个女人会在这时候这个姿态在这里。这里是丽江呵,温和的宽容的地方。 晗带我走到一个位置很好的酒吧,我选了靠近河水的位置。 “青啤?”我说。 晗说,在这里是要喝风花雪月和kk的。 大理是风花雪月的故乡。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我喝了一口,风花雪月很清爽,很淡。 晗说,你知道什么叫kk?他喝了一口说,就是,昆明之吻。 kk有点糊糊的味道,像巧克力。 我对晗笑道,其实这里很像杭州啊,江南景色,一方水土一方人,人也会一样吧。 晗说,不一样的。杭州人是有性格的,应该说是温柔;云南人是没有性格的,没有性格也是一种性格,应该叫温和。 我说你到一个没有性格的地方来了,过的快乐吗? 他说,我也没有性格了,什么都能接受了。其实来这里没几天就和人临时结伙包车旅游,一个台湾男人,一个桂林女孩,是台湾男人的伴游,我装着不知道,他们是以男女朋友的姿态出现的。另外一个是贵州人,养鱼的。我们一起走了很多地方,我把他们当好朋友了。贵州人钱不够,信用卡里拿不出钱来,台湾人也没有那么多人民币,我就垫钱了。贵州人说取了钱给我,我们一起吃了早饭,逛街,贵州人就不在了,等回旅馆他的人和行李都不在了,也没有留言。我很失望,因为这几天过得这么愉快,如果他没有钱,我送给他都可以的。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说,今天早上。 我说,天呐,你看见我的时候? 他说,是啊。我走出旅店,和台湾人和桂林女孩告别,台湾人说愿意补偿我一点,我拒绝了。然后我就冒雨在丽江城里走,在那个民居的二楼看雨中的丽江,我想,人怎么会这样呢,都这样么?这时候看见你进来,我想人都会这样么,我还是打了招呼。 我说,你应该学会怀疑,也应该学会恨。 不知怎么我想起自己刚工作的时候,也是以这么纯洁的善良的对待所有的人,包括伤害我的人,可我自己因此脆弱,痛苦。而当我开始变得冷漠,怀疑一切的时候,忽然感到自己可以生存下去了。维持纯洁的善良真是一件自取灭亡的事情。 我说,晗,你不该相信我。任何人都不要信。你怎么知道台湾人是没有人民币了,也许他是怕担风险呢,他早就怀疑贵州人了。 晗答非所问地说,我喜欢泸沽湖,那里的人真纯净。 我说,因为那里原始。你知道你的位置不在那里,你有自己的生存环境,别老想着逃跑,其实你无处可逃的。你看,即使在丽江,这样的事情一样会发生。 如果你幸运的话,希望你能受点打击,早点清醒,离开云南。 晗笑了。姐姐,你是这么祝福我的。 我说,没错,我是认真说的。 两瓶酒喝完了。我说明天我要去大理了,再见吧,现在。 他说,那我送你吧。 其实在这次独自出游中,每一段都有不同的旅伴,走完了一段,也就告别了,没有想过再联系。第二天晗真的到客栈来找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不是客套话。习惯了那样头也不回的告别,竟然有些怕这么认真的留恋了,对了,那个感觉是有点感动,也有点怕,怕的我真想赶快就走。我觉得自己是个坏蛋,玷污了晗的真诚,因为我想在这个纯洁的男孩面前尽快逃跑!! 车站里,我对晗说,祝你早日离开云南。 我不敢面对一个男孩纯洁的留恋,车开后都没有看他一眼。 我心里想,如果你变得世故,我也许不会再这么相信你,可我也不会替你忧心忡忡了。再见吧,小男孩! 六后来的事 我必须承认我有点怕晗,当他说出纯洁两个字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在我来说为了生存我想把它丢得越远越好,而像晗这样的人却在坚持。我怕那个叫纯洁的东西再回来找我,它会把我弄得不堪一击的。对了,我需要往前走,我不要留下来。 回家后,我做了些奇怪的事情,我买了张雨生的碟片。以前我都不听的,因为他始终是个男孩的样子,还有他那没有变声的嗓子。 我听他唱,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一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我听他唱,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鱼不停游,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啊,爱不停休。。。。 我听他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我看到MTV上,海滩上,他牵着狗,拉着风筝,孤独而快乐,拼命奔跑。。。。。 我还看到他躺在草地上,冥想着,幸福的泡泡在耳边一串串升起来。。。。。。 我想他已经永远留在一个飞驰的弧线里了,他永远是个孩子,因为他死了。 在我即将离开这片大陆的时候,我接到了晗的电话,他说在厦门了。我恭喜他,并不问什么原因。他说,学校要替个企业做雕塑,他做好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厂长不满意,而他拒绝修改。然后就是辞职回家。现在,他在一家公司里,挣钱不少,可是很麻木,没有快乐。 我还是很残忍地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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