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阿拉斯加

911之后，孤悬北美大陆西北端的阿拉斯加渐渐成了美国中产阶级旅游者们的热土。身边的朋友或是津津乐道阿拉斯加的旅途见闻，或是正在策划阿拉斯加之行。无论是坐豪华邮轮走马观花的享乐派，还是背包帐篷，“深入不毛”的探险族，都把“看熊”两字挂在嘴边。可以说，没有看到熊，等于没到阿拉斯加。我们一家在策划今年夏天的阿拉斯加之旅时自然把观熊列为“重中之重”。

阿拉斯加在美国被被戏称为“熊之国”(The Bear
Country)。在该州第一大城安克雷奇一下飞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如“哼哈二将”矗立在候机厅里那两只一白一棕，高近3米的巨熊标本。在这片面积达160万平方公里(同中国的新疆相若)的高纬度的大地上自由自在地生活着3万多只熊，而全州人口不过区区60万。
“熊口”和人口之比高达1:20，为美国各州之冠，想来在全世界也是
名列前茅。阿拉斯加共有三种熊：棕熊，黑熊和北极熊。棕熊的足迹遍布全州，黑熊和北极熊则以北冰洋沿岸为“楚河汉界”其南边的广袤山地森林和苔原都有黑熊出没，而北面的皑皑冰原则是北极熊称霸的王国。

观熊，即在自然环境中观察完全野生状态下的熊的活动，从来都是阿拉斯加旅游最刺激的“卖点”，最经典的莫过于夏秋之交在溪流边看熊捕鲑鱼了。旅游手册提及的观熊地点有好几处，其中位于卡特麦国家公园(Katmai
National Park) 的布鲁克斯河(Brooks River)由于发现频道(Discovery
Channel)在那里拍下了“跃鱼入熊口”的奇观而名噪一时。不过游客大批慕名而来，看台上人头涌涌，毕竟少了观熊的“野趣”。

研读了几本阿拉斯加旅游书籍后，我们终于确定了目标，那就是深藏在阿拉斯加东南部峡湾航道
(Inside Passage)东侧的安安溪(Anan
Creek)。该地被权威的Fromer’s旅游丛书列在阿拉斯加观熊胜地的首位。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一类热门景点通常须提前几个月预约，于是我们在去年12月就电话联系从互联网上查找到的当地旅行社，希望预订今年8月6日的观熊旅程。结果却被告知那天的名额已经爆满，“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原来，为了控制游人对当地自然环境影响，安安溪从2004年开始实行游客限额制度，到访的游客须事先取得许可证，每日发出的许可证仅限60人。经询问，总算8月1日尚有空位，我们别无选择地调整了整个阿拉斯加行程来迁就安安溪之行。

7月30日午夜我们从峡湾航道北端的小港Haines
登上峡湾航线的渡轮，清晨航经阿拉斯加首府Junerau，傍晚时分靠上了沐浴在夕晖中的Wrangell的码头。这是一个依山傍海的的宁静小镇，居民仅2300人，不通公路，对外交通全靠每天途径这里的渡轮和客机各两班。次日早上8：00旅行社的Eric将我们送到码头坐汽艇，汽艇的驾驶员兼此行的导游和保镖正是他的妻子Roxanne。Roxanne是一位壮实的中年女士，一身越野便装，脸上挂着淳朴的微笑，只有她手里提着的那枝枪筒闪亮的猎枪才提醒我们一个激动人心的旅程将要展开。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位名叫尼克，绅士模样的老人，他同导游夫妇热络地攀谈着，原来这已经是他第6次专程从英国伦敦来探访安安溪了！

阳光在白云间时隐时现，快艇在倒影着青翠岗峦的平静的水面上犁出三道不断延伸的雪浪，站在艇尾的甲板上，峡风卷着引擎的吼声和纷扬的水沫扑面而来。感觉不象在海上，而是在长江边的小三峡。经过几番“山穷水尽，峰回路转”，大约一小时之后，汽艇慢慢地靠向一处石滩，石滩后面高耸的云杉林下闪出一块醒目的黄色航标，一座深棕色的小木亭和一位头戴宽沿帽身着墨绿色制服
卫士模样的青年人映入眼帘：安安溪到了。

踏上安安溪，周围的一切都那样清新纯净，纤尘不染，连空气都沁人肺腑地清甜。几乎见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仿佛置身伊甸园。抬首仰望，一棵棵挺拔的云杉在半空中伸展着姿态飘逸的横枝，丝丝缕缕的松萝如仙翁髯须垂挂枝头；环视四周，柔枝细叶，疏影横斜的蕨类植物优雅地点缀在林间；俯身细察，厚厚的青苔如一张起伏的巨大绒毯，细如针尖的嫩芽在斑驳的阳光下纤毫毕现。潺潺水声和咿呀鸟鸣，引导我们的目光穿过杉林，隐隐见到右边一个天光云影的小湖上白鸥点点。

不过，绿制服的国家公园管理员还是把我们暂时拉回了人间。尽管行前早已熟读安安溪观熊的约法三章，但事到临头谁也不敢怠慢，个个洗耳恭听“御熊十八招”：1〕所有食物都必须留在汽艇上，不得带上岸；2〕所有活动范围都不得超越木板小径和观察平台的护栏；3〕在小径行进时要一路说话唱歌发出声响，向熊提示你们的到来，以免熊突然受惊而对人攻击；4〕熊在本区享有通行优先权，如在小径前方发现有熊，立即停步等熊穿越；5〕在任何情况下与熊遭遇，切勿拔腿逃跑，因为这将吸引熊追逐你，而你永远跑不过熊；6〕如熊向你迫近，你（们）必须向上张开双臂（这样在熊的眼睛里你的体型会显得更大），同时嘴里发出声响，通常熊会知难而退；7）万一真的遭到熊的近身攻击，最好的自救方法是立即倒地，以双臂夹住颈部腹部着地，屏息装死；8）上一招仅对棕熊有效，而对黑熊则只能以命相博；9）切记避开带着幼熊的母熊，因为母熊会主动攻击任何它认为威胁小熊的目标。

挥手告别了绿制服，我们一行五人踏上了林间的蜿蜒小径。小径用漆成深棕色的厚实木板铺成，还钉上了防滑毡。Roxanne提着枪领路，我走在最后。忽然走在我前面的尼克停下脚步，用手指悄悄示意我看右上方，循势望去，啊，就在不过5米处，一只硕大的秃头鹰（又称白头海雕）正敛翅栖息在一棵云杉的横枝上，注视着溪流边的群鸥。尽管我看到的只是老鹰的逆光侧影，仍然可以感受到这只美国国鸟的凛凛威风。

“熊”，Roxanne扬起枪筒指向右侧溪流，透过树隙，远远望见一只棕熊正在河滩间的一块岩石上临水而立，映衬着它的是哗哗流淌的深色的溪流和或栖或翔的点点白鸥。

小径拐过一个弯，紧贴着那条名叫安安溪的溪流向前延伸。这回可以看清溪谷有大约二三十米宽，溪水呈现一种少见的墨色，水面处处泛起淡淡的黑光，不时有一片恍惚的黄光闪过。我想，现在正是鲑鱼洄游产卵的高峰，那黄色的该是鱼群了吧。我举起照相机对准水面，将焦距收到最近，半按快门对焦，取景框里的画面顿时清晰了。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染黑了整片溪水的竟是一大群挨挨挤挤靡集蠕动的鲑鱼，露出水面的点点黑光全是一条条攒动的鱼脊，而只有那黄色的闪光才是鱼群稀薄处露出的溪床。此时的安安溪与其说是水的溪流，不如说是鱼的溪流。“过江之鲫”完全无法形容“鱼溪”的壮观，而“开锅的饺子”又难以小喻大。我所能想到的最类似的画面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新闻纪录片的镜头：丰收的渔网渐渐拉起，无数条活鱼在即将出水的渔网里翻滚扑腾。而此刻整条安安溪犹如一张沸腾的大渔网！

在这里有必要稍稍介绍一点阿拉斯加鲑鱼洄游的知识。鲑鱼，俗称三文鱼，在中国东北和俄罗斯又叫大马哈鱼。太平洋的鲑鱼共有五种，我们在安安溪看到的是粉红鲑鱼(Pink
Salmon),黑背白肚，成熟的雄性背部隆起，以肉色粉红而得名。鲑鱼是在通海河溪的上游孵化出生的，它们在内陆的湖泊中度过生命的第一年，然后游入太平洋。在浩瀚的大洋中游历3到6年之后，已经身长40至100厘米，体重达五至二三十磅的成年鲑鱼就会成群结队展开返乡之旅。它们会令人惊异地在千百条江河中准确地找到自己出生的那条河流（科学家至今仍未能破解其中奥秘），然后义无反顾地溯流而上。少数历尽千辛万苦最终到达上游产卵地的雌鲑鱼会在水流清浅的河床上产下成百上千半透明的鱼卵，然后守候在旁，结伴而来的雄鲑鱼会为鱼卵授精。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之后，雌雄鲑鱼会在两三周内死亡，以自己的尸骨滋养后代将要出世的河床。阿拉斯加鲑鱼洄游的高峰是每年的6至9月，溪流的瀑布和激流之下是受阻鱼群的集结地，也理所当然地成为黑熊和棕熊享用一年一度“鲑鱼大餐”的场所。

一股腥膻刺鼻的气味将我的思绪拉回安安溪的小径，一摊新鲜的黑色熊粪端端的落在木板小径的中央，仿佛提示着此处主人的身份。“停止”，Roxanne扬手发出了指令，前面大约十几米处，一头壮硕的黑熊正从右方不疾不缓地迫近小径。虽然人多势众，又有护卫，毕竟是第一次同熊在野外近距离遭遇，多少有点紧张。我举起相机，在黑熊越过小径的时心跳手抖地按下快门，我知道那是一张聚焦不准的照片。

大约半小时，我们行完了800米长的林间小径，登上一个围着护栏的木板平台，那里已经有十来个捷足先登者。平台大约200平方米，四周围起高约1.5米木制护栏，平台中央是一个可以暂避风雨的木屋。另有一段长约20米的木径通向一间简易厕所，任何人若要使用厕所必须有护卫员监护，无论来去都要由护卫员确定通道周遭没有熊，才能快速通过木径。

平台建在溪边的斜坡顶上，凭栏俯视，整个溪谷尽收眼底。上游宽阔平缓的河床在此处被两岸的峭壁收束至宽仅十米的激流，浑黄的溪水咆哮旋转，在累累的巨石间跌宕而下，形成了斜长约30米，落差十多米的跌水瀑布。瀑布下的波峰浪谷间一条条黑色的鲑鱼昂首摆尾，奋力跃起，如鲤鱼跳龙门。下游河床展宽，水流稍缓，溪岸散布着了两三米见方的巨石。巨石之间的孔隙就是熊们来往溪边的通道了。

行前导游介绍，安安溪生活着大约40头黑熊和几头棕熊，黑熊捕鱼是司空见惯的，有时也会见到棕熊的踪影，最幸运的是目击母熊带着幼熊的场面。我们祈盼着能赶上好运气。

果然，不一会儿，黑熊们就先先后后赶赴“鲑鱼宴”。在瀑布下50米左右的河段里，每只黑熊似乎都有各自钟情的捕猎点，好象在餐桌对号入座。溪畔伏击是黑熊捕鱼的主要方式。它们有的潜伏在溪边的石隙中，有的站在临水的岩石上，都紧盯脚边的滚滚鱼流。它们瞅准时机，两只前爪“噗通”扑入水中，伸出长嘴一下子咬住鲑鱼，然后淋漓地甩出水面。不过，并非所有的黑熊都是成功的“渔夫”，我们曾经眼看一只黑熊在溪边“爪忙脚乱”地折腾了几乎二十分钟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总算是侥幸地用熊掌拍住了一尾搁浅在石缝中挣扎的鲑鱼。女儿笑称这只笨熊是“爸爸熊”，因为它同我一样笨手笨脚。

黑熊一旦得手，大多会匆匆离开溪边，钻入石缝或树丛，好象唯恐它“熊”来分肥。有趣的是，观熊平台下的一角竟被一头黑熊当作秘密餐室。我们眼看着它口中横衔着一条鲑鱼一路上坡，悉悉索索地穿越我们脚下一板之隔的平台，来到一棵大树和平台桩脚之间的隐蔽处。只见它一屁股坐下，自顾自捧着鲑鱼埋头大嚼，完全无视近在咫尺游客们的脚尖和对准它狂拍的长枪短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此时只要从护栏中伸手就可以摸到黑熊的毛茸茸的大脑袋，当然这是绝对禁止的高危险动作。

如果说黑熊有股“盗匪之气”，那么棕熊的登场就显出“贵族派头了”。棕熊的身躯比黑熊高更大，背部鼓出一个显眼的肉峰，一身油亮的棕色皮毛显得华贵不凡。棕熊捕鱼不是在近瀑布的溪边“守株待兔”，而是到下游稍远的溪水之中“探囊取物”。有时，棕熊会站在浸没四肢的浅水中，一探头就从眼前如传送带般川流不息的“鱼流”中衔起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来。有时，棕熊干脆直立或泅浮在深流之中，只把半个脑袋露出水面，一张口就用利齿直接叼住游过嘴边的肥鱼，易过在自家的雪柜中拿取食物。我们曾经数过，有一头棕熊在30分钟内竟连续擒获11条鲑鱼，平均不到三分钟一条。棕熊吃鱼就也不象黑熊那样藏藏掖掖，而是即刻在在溪流中间或溪边的岩石上“旁若无熊”地将捕获的鲑鱼破膛开肚，“就地正法”。

从平台观熊捕鱼是全景式的俯视镜头，同熊的距离一般还在二三十米以上。要想更真切地观赏近景，特别是抓拍熊捕鲑鱼的精彩镜头，唯有再下一段木梯到更前沿“地堡”之中。被我们称为“地堡”的是一个凸向水中，上下四周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小看台。地堡内高不足两米，面积约10平方米，正面和两侧都有可以拉开的纱窗，供人观察和拍摄。使用地堡需要先在平台登记，每次只能下去5人，一个轮次是30分钟。进入地堡后必须立即将木门用插销从里面插上，因为万一被熊闯入，只恐怕逃生无门了。地堡虽然阴森窄小，却是观熊和拍熊的绝佳地点。这里同溪水的垂直距离不到3米，平视溪流的对岸也仅仅10米左右，用300毫米的长焦镜头就能够为溪对岸的熊拍面部特写。

从地堡下望，我惊异地发现原来有不少洄游的鲑鱼选择了“溜边”的战术，它们避开瀑布正中最湍急的水流，成群结队，首尾相衔，贴着崖壁旁的层层巨石一级一级地往上窜。这样闯关的成功率显然大大高于同激流“唐吉珂德”式地正面对抗，看来鱼类中也不乏深谙“旁门左道”之辈。

熊鱼相博的精彩瞬间也在地堡前展露无遗。饿“熊”扑食的一刹那，目光如炬，牙尖爪利，水花四溅。鲑鱼的生命力极其旺盛，即使不幸落入熊口，也必然翘首摆尾竭力挣扎，就是膛破肚开，甚至身首异处，鱼尾还在啪啪地颤动。如何享用在口中挣扎的湿滑鲑鱼，熊自有一套章法。它首先衔住鱼头或鱼尾，将鲑鱼的一端垂放在岩石上，用一只前爪按住，然后吐出另一端，再用另一只前爪按住。如果发现猎物是雄鱼，它就会扫兴地拨入水中。如果是雌鱼，就咬开鱼腹先舔食那一团肥美的鱼子，再撕开整张鱼皮吞下，最后咬下鱼头。吃到得意之处，熊常常摇头晃脑抖落一身水珠。大半截粉红的鱼肉常被弃置，成为久候一旁的海鸥你争我夺的战利品。

熊的挑剔其实是并不同于人类的“食不厌精”，而是应对严酷自然环境的选择。阿拉斯加一年中有8－10个月被冰雪覆盖，气温会降到摄氏零下50度，熊的冬眠期长达4到6个月。要想挺过漫漫寒冬，熊唯有在入冬前吃得腰肥肚圆，积蓄尽量多的脂肪，所以在“鲑鱼大餐”中脂肪含量最高的鱼子和鱼皮成为首选。不过，假使它们那些生活在阿拉斯加中部和北部以野果为主食的同类们目睹如此“奢华”的吃法，恐怕一定会感叹“同熊不同命”吧。

我在地堡里还看到一幕有趣的“双熊会”。熊是动物中的独行侠，在荒野中每只成年熊的领地一般在20平方公里以上，除了交配期，同类之间都是相互敬而远之。而为了捕食鲑鱼，熊们不得不近距离地面对同类。那只堪称捕鱼高手的棕熊正在浅水处全神贯注地捕鱼，离它不到10米的岸边石缝中突然探出了一只黑熊的脑袋，两熊不期而遇。黑熊欲退不舍，欲进不能，定立脚跟紧盯着水中的棕熊。而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棕熊其实也分了神，罕有地连续几次在水中捕猎失手。棕熊干脆回身走向岸边，两熊仅相隔五六米“熊视眈眈”地对峙了几秒种，身形略逊的黑熊心虚地扭转身作出撤离状。也许棕熊满意对方“俯首称臣”的姿态，并未再迫近，只是叼起留在岩石上的一条残鱼，转头步入深水。黑熊如释重负，小心翼翼的走到水边迅速叼起一条鲑鱼，返身消失在石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