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隋以后1300多年就一直作为郡州府治的歙县,曾经下辖一府六县。 到了80年代,服从行政区划的需要,那个历史上的徽州,开始消亡。而它原来的属下,被新成立的黄山市统统接管了过去。 我第一次踏上徽州土地的时候,就从地图上看到,歙县,如今只是一个被行政区划名义肢解得支碎破离的小县城。尽管它依旧戴着“全国历史文化名城”的帽子,气势已经弱了很多。同原来的“属下”、27公里外的黄山市府所在地屯溪相比,隐隐有些孤单和落寞。这份神情,到了徽州府衙的旧址就可以感受到。 徽州府衙的旧址,其实就是现在的歙县政府大楼所在的位置。七十年代的时候,气势恢宏的府衙被一炮荡平。随后,政府办公大楼取而代之。大楼正处在许国大学士石坊的入口处。前面和左侧又被隋代遗留的南谯楼和东谯楼守护着,外面没有围墙和警卫,所以跟今天热闹的景观连在了一起,显得更不起眼。许多从外地赶来看许国石坊的人,偶尔会漠然的看它一眼,然后很快融入熙熙攘攘的观景人群。大多不会去想,县政府大楼的脚下,曾经站立着几个朝代最基层的政权代表。还有大楼对面60米处的南谯楼,应该也有一些吸引。那时的城门夜闭晨开、敌情了望,都跟谯楼上的鸣钟击鼓相关。 南宋绍兴二年,一次大火烧掉了大半个州城,连州衙都化为灰烬。风水先生说衙门摆错了方向,于是南谯楼被封,另建东谯楼。 到了明朝弘治年间,新来的两位知府又下令封掉东谯楼,将衙门的大门仍旧直直的对准南谯楼。一直到今天,还保留着这样的姿势。但现代行色匆匆的游人,喜欢追寻的,不是这些潜在的遗存,他们最想见识的,是这个城市里声名远播的牌坊。歙县于是投其所好,向外界发出了看牌坊的邀约。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句来源于明代戏剧家、《牡丹亭》作者汤显祖的诗句,如今在歙县城区广告牌上随处可见。同时打动人心的,还有邓小平留下的话:到古徽州(歙县)去,看看牌坊。 于是络绎不绝前来歙县的人,能够真切触摸得到的活生生的物证,就是那些见证繁华徽州的历史遗存——牌坊、古民居和祠堂了。其中,遍布县城和城乡各个角落的明清牌坊,是把脉这个县城的惟一切入点。“徽州牌坊多,歙县是个窝”啊。 从唐宋以来,一直到明弘治年间。歙县的牌坊从400多座,减少到165座,历经当代的政治磨难个沧桑风雨之后,在82的数字上嘎然而止。这些中国乃至世界上都绝无仅有的奇观,成为歙县精心收藏的历史。梳理它的人,或许能够从它疲惫的容颜里,读出封建道德礼仪的坚强、隐忍、沧桑和辉煌。想起这块生长牌坊的土地,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沉浮起落? 第一次到棠樾村,村民就推荐我买了一本《牌坊群里的故事》。只有几十页,印刷很粗糙,通篇是很直白的语言,看完后先明白了一点背景:在棠樾村口竖起第七座牌坊的,是江南有名的鲍氏家族的后代鲍志道和鲍濑芳。鲍家人能够靠身上世袭的潮湿的咸碱味,成为当时最富有的徽商,并给后人留下耐人寻味的牌坊群,是跟这两个亦儒亦商、乐善好施的清代两淮盐务总商分不开的。 按图索骥看下去,发现鲍志道和鲍濑芳父子建造的牌坊,是一个“义”字坊。为青色茶圆石牌坊,上书“乐善好施”,梁坊上有“旌表诰授通天奉大夫议叙盐运使司鲍濑芳同子即用员外郎鲍均”。问过牌坊专家邵国榔才知道,因多义行善而达到立牌传世的规格,在牌坊中是少见的。很自然的,这座“义”字坊就成了今天歙县“棠樾牌坊群”的中心,引领着鲍氏先人遗留的牌坊,形成了“忠、孝、节、义”七座完整的封建荣誉体系和建筑艺术。在号称“中国牌坊县”的歙县浩瀚的牌坊史上,她同样称得上罕见的遗存。 作为歙县牌坊里最典型代表的棠樾牌坊群,同许国石坊、槐塘牌楼这些官牌坊不同,它是一个徽商家族,在明清两代400多年的时间里,竖起的家族丰碑。封建时代崇尚的所有道德礼仪标准都物化在这里。气势和风度之盛的确有些惊心动魄。 棠樾牌坊群位于歙县城西六公里处,七座风格各异的牌坊,呈弧形排开,首尾照应,氤氲着《红楼梦》的太虚幻景。 棠樾牌坊群从西头到中间按忠、孝、节、义排列,都是以“义”字为中心。自东到西分别为:鲍象贤尚书坊、鲍逢昌孝子坊、鲍文渊继妻吴氏节孝坊、乐善好施坊、鲍文龄妻汪氏节孝坊、慈孝里坊、鲍灿孝行坊。有意思的是,鲍灿祖孙一个打头,一个殿后,既可以互相凝视对方,又一脉相承,像一本保存完整的宗谱,供穿行其间的现代人,虔诚拜谒,从容翻阅。 研究棠樾牌坊群历史的学者提供的信息表明,它的形成来之不易。棠樾鲍氏自南宋迁入,没过多久,一次父子争死的遭遇,给这个家族带来了第一座牌坊。宋末元初,战争纷乱。徽州守军李世达起兵叛乱,为筹备军饷,绑架了鲍宗岩和鲍寿孙父子。他们威胁鲍宗岩父子,如不交银两,就杀死其中的一个。面对屠刀,父子争相受死,让人唏嘘。这个故事同样感动了后来的明成祖朱隶,遂得以御制“慈孝里”牌坊。 站在“慈孝里”牌坊前,我突然很感慨,象明成祖这样一个本身就不慈不孝的皇帝,能够“钦命”为棠樾修建慈孝牌坊,确实也算是鲍氏家族的幸运了。 鲍氏的荣耀由此开始。生性风流倜傥的清代乾隆下江南到了棠樾,更是用“慈孝天下无双里,锦绣江南第一乡”为这座牌坊锦上添花。 建于明代的“鲍灿孝行坊”,是鲍氏家族的第二座牌坊。用嘴吸脓为母亲治好了脚上顽疾的鲍灿,饱读诗书却不思仕途,最后靠着中了进士的孙子鲍象贤,获赠了一顶“兵部右侍郎”的头衔,这才“旌立孝行坊”。而鲍象贤自己的牌坊,却比祖父整整晚了88年,这是鲍氏家族在明代的最后一座牌坊,此后的145年间,没有再建。 因为家道中落,鲍象贤的第九世孙鲍志道在母亲嗡嗡的纺车声中苦读成年。20岁时出走扬州替别人打理盐业时,这段经历成了影响他最大的财富。到了乾隆38年(1773年),鲍志道独立经营淮南盐业,不数年一跃成为扬州盐商居户,被推举为两淮盐务总商。身受儒 学和徽商家庭熏陶的鲍志道,不仅张扬了良好的商德,而且使鲍氏家族的财势在他和儿子鲍濑芳手里,达到了颠峰。这期间,族人鲍文渊的续弦、上海嘉定人吴氏又用30多年的守寡生活竖起的“节劲三冬、一庭冰雪、脉承一线、抚孤守节”的“完美”形象,为鲍氏家族换来了“敕建”的节孝牌坊。紧接着,又出现了25岁守节的鲍文龄之妻节孝坊,和乞讨寻父、割股为药医母的鲍逢昌孝子坊。 这些牌坊的出现,也给鲍濑芳父子带来了更大的憧憬。在祖宗留下的“光宗耀祖”的“纪念牌”上,他们要寻求超越,只有从“义”字上下工夫。 洞悉鲍氏家族内心的嘉庆皇帝,自然顺水推舟,把为安徽、江苏、浙江三省发军饷的荣幸,交给了鲍家。鲍家也是心知肚明,不仅一举为三省发放了三年的军饷,还在淮河涝灾时捐出了10万担大米。最后,又用白花花的银两,夯实了长达400公里的淮河河堤,同时,也夯实了鲍家第七座牌坊的根基。至此,这个家族对古代君主的忠诚,绵延千年的孝道,封建妇女的坚贞,重道守义的气节,都铸造在巍峨的牌坊之中。 无形之中,棠樾牌坊群成了徽州历史的见证,循着这个脉络去追寻,就会发现,牌坊群形成的过程,其实就是徽商形成、发展、鼎盛和衰落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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