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葭 摘自:新浪
11月19日,济南晴,泰山晴。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念着熟极而流的大气句子,带着一种接近朝圣的心情,我终于站在了泰山脚下。 日正当午,岱庙正阳门披着冬日的太阳,恍如头戴光环,高大得让人仰视。砖墙老而不朽,有着高贵的气质,站在门框底下,人渺小得可以忽略。 这是一个存放汉民族历史的地方,唐宋的石碑已不能算是古老,秦碑汉刻,魏晋风流,在所皆是。而所有又高又大又长的石碑,都是"御碑",汉民族亘古以来的"表面文章",所有溢美之词,歌功颂德的肉麻话,全都堆积在上面。 真是一个石碑的殿堂,散落四周的题刻,是书法名家,文人骚客的题词,字体各殊,却全然满是生意,与御碑的冗长阴森不同,令人乐而忘返。 宋天贶庙。那是一座庞大的建筑,巍然耸立,可以想见御驾亲临的威风八面。现在是远不如故宫的金碧辉煌了,却反倒有一种真古老的味道,有如一个年长的贵族,高贵的气质就蕴藏在满头的白发里。 天贶庙里有满墙的壁画,在发黄的墙壁上,散发着一种古代的祥尽与丰富。那是宋朝的真迹,"启跸回銮图",人物众多,排场浩大,表情丰满,富足之态,溢于言表。可是又有谁知道那是宋真宗檀渊之盟后自欺欺人的大谎言呢? 岱庙是标准的南北走向,沿着中轴线建筑,从历朝的碑刻中走过,我终于要直面泰山了。 泰山北斗,重于泰山。历来伟大的泰山就是汉民族的神山,是一座宗族之山。权倾天下的帝皇要来封禅,普普通通的草民要来烧香;即便是在诸侯割据的时候,也允许别国国君过境朝拜,这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是不可以理智忖度的一种情结,而这种情结,一结就是几千年! 人不多,是正午时分,有冬日的慵懒与冷清。前路茫茫,犹未有山的气息。穿得多了,便有些累赘,路边问路,一个学童遥指前方,清脆的童音中,圣云缭绕的泰山渐渐清晰。 其实从岱庙走到一山门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步行弄得满身是汗,而且都是小斜坡,心里就很有些朝圣的虔诚在。上山小径两边尽是小摊,或许是淡季的生意不景,都懒得招呼,这反倒使人耳根清净。这时候还上山的人不多,独自登高的更少,只有一个穿运动服的小伙,而另外还有一个老当益壮的长者,也和我一样兴致勃勃的参观红门、斗母宫。一路风景不多,石刻也无甚可观,所谓胜迹,象岱宗坊、孔子登临处,都被现代人的开发破坏得毫无意境,难以钩起悠悠怀古的情思了。 刚才的小伙早已大步流星的上山去了,这一路除碰见这老人之外,再无旁人。旅途寂寞,能遇上看得上眼的伴,是再好不过了。当下与老先生攀谈起来,原来是在上海工作的台胞,趁着有假期,出来看看祖国的山河来了。 一路聊得起劲,穿行在乱石高树之间,忽然看见旁边有一岔道,指引牌上写着"经石峪"三字,原来就是传为世间"大字之祖"的露天石刻,相传为北齐之物,内文为佛教经典的《金刚经》。来到石刻之前,果真是字大如斗,就刻在向天的大块岩石之上,石刻历经多年,表面斑驳,有被风化的痕迹。我是不懂书法的人,只要稍微草一点的字体就难于辨认,更遑论那些篆书了,小时学书法流于浅尝即止,如今后悔不迭,但早已没有耐心去学了。好在这里的大字用的是类似于隶书的字体,其中笔力雄健之处,直深入肌理,宛如生根一般。字是看得懂了,但连起来却不知什么意思,本来金刚经我也记得一些,可是石上的句子却全无印象,看来不是次序有颠倒,就是缺了字或句子了。 整片的石头用栏杆保护了起来,虽然出于保护文物的角度无可厚非,但总有不能亲近的可惜。不知当年写字的仁兄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上达天听呢?还是宣扬佛理?亦或是兴之所至,不可抑止的率性之作? 那位老先生对书法不大感兴趣,在我正意想书者动机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歇息观景。但其实周围风景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光秃秃的树干下,满眼都是褐色,初冬本来就不是一个生意勃勃的季节。这里唯一可取的就是静,要不是在这个时候,哪有可能偌大一个经石峪只有我们两个人? 大字隔得远了总是少了些感觉,看不懂更让人扫兴,正痛下决心回去要好好研读一下《金刚经》,一抬头,便看到了另外一个让我激动的古迹:高山流水。原来这里就是流传千古的伯牙与钟子期知音故事的发生地!昨夜在济南刚好看了一本泰山介绍,里面引用《列子》的话,此刻一句句地流过脑海:"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援琴而鼓之...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呀,人生得一知己,真是无比快乐的事情啊,至少现在我就不必独自出游了。 老先生却不以为然,他说,现在我们能同登泰山,相遇于此,复能同行,话语投机,又有什么不开心的呢?这话也不无道理,找一个一生一世的知己不容易,找某方面志趣相投的朋友却也不难。 印象中的泰山,古老而规矩,但经石峪这里显然带着道教散漫逍遥的气质。就连大字,虽然抄的是佛经,可是向天直书,骨子里头也是一股狂傲,那是替皇上做漂亮文章的御用文人所不敢想象的。而伯牙与钟子期,更是坦诚相见,世人多奸,久已无此种君子坦荡荡的勇气了。 至此对泰山的印象全然改变,作为宗族之山的泰山,只是存在于"御碑"、历史书之中,而它的真面目是如此的散漫不羁! 山风适时地激荡起来,小息之后竟有凉意,山路修筑得很好,渐渐四周的乱石杂树中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石刻小品,如果说岱庙中的御碑死板僵化,经石峪中的大字以拙化俗,那么这随处可见的题字,则常有行云流水般的潇洒,象"风涛云壑,至此又奇",直欲破石而去,只是四周的风景终是配不上题字,很多都有言过其实之嫌。从一天门到中天门,风景殊不足观,古迹也不多,如果不是为了一看经石峪,大可在山下坐车直达。而所谓的"快活三",听着神往,其实也并不怎么快活,现在的中天门,食肆商铺林立,将那一里多的平路都不知缩短了多少,而且早就没有那一种茅屋酒旗幡的意境在了。 中天门往上是著名的五大夫松,传说中始皇登山遇雨,避于松下,尔后便将五松封为大夫,想想也真替他的手下悲哀,辛辛苦苦干出来的官职,也不过与这无知无觉的松树一样! 看来有这种想法的人还真不少,在往五松亭的路上,先要走过云步桥,据说是泰山胜景之一,现在看来宛如一个公园的假山一般:一石高起,有几缕泉水泻下,此之谓"瀑";山路弯曲,一桥横跨,有人行桥上如在云中之称,此之谓"云步桥"。此地望远山而无阔大之感,观近景亦无新奇之物,只是游人渐多,闲坐拍照者不少,倒是一个歇脚的好地方。便是在这里的一副楹联道出了许多人对五大夫松的复杂心情:"且依石栏观飞瀑,再渡云桥访爵松",是艳羡、是无奈?只有在云桥上对着飞瀑出一口气,再上去可是要去见一个"上司"了! 五松亭是真的有亭子的,而且收缮得很是不错,不过几棵松树就貌不惊人,也不知是否真是秦松。这时同行的老先生已有些体力不支,看见我还兴致勃勃,就叫我先走,我本已订下了山上神憩宾馆的房间,正好跟老先生合住,当下就说好等一下到岱顶会合。 这时日头已经西斜,四点多钟的光景,而在前面的就是泰山十八盘,一眼望去,一级级的楼梯层层叠叠的往上钻,尽头处一门,很有气势。那是泰山的标志性建筑,从小在邮票上都见到的了,奇的是真的能一眼看齐整个十八盘,确实是气势动人。 自古登泰山十八盘都是一件累的事情,阶梯不大,宽仅可盈半个脚板,而且几乎没有一段平的路可以走,逼着你要不停的抬脚、抬脚,起初尚无感觉,以为无险可言,况且阶梯修筑得很好,一眼又可以直望到顶,便满不在意。孰不知上到半截才知道厉害,腿一旦累了,腿肚子就直打哆嗦,而原本不觉得怎么陡的阶梯就很难走,心里直埋怨是什么人把梯面做成那么窄,就是三寸金莲也难站满,更甭说咱这大脚板了。 只好靠着栏杆走了,但还是不敢在梯道的半截处休息,总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在。于是默数着梯级数,到平地处才站一会儿,每每要数到五六十级才有一处平地。背包就更显得累赘了,左肩换到右肩,又背成双肩,加上一个摄影包,还有一件外套,走得热了要脱掉,山风一鼓荡,却又得披上。这时夕阳已经下到对面高峰之中,红光从山石影映出来,照得十八盘一片晚意。沿路不断有摆摊的小贩,大都已将摊子收拾完毕,想下山的下山,要上山的便大声招呼我,问是否要住宿,这时整条十八盘人影稀疏,仿佛就只剩下我的喘息声一般。 当走到十八盘的后段,阶梯越来越密,平地间的间隔越来越远,抬腿也越来越频繁,不由得就想起《笑傲江湖》中所描述的泰山剑法,有一路从十八盘中化出,由缓至急,到快十八盘处变化盘旋,越使越急,一剑快似一剑,不可停顿。如今身临其境,不禁要佩服金庸的妙想天开,简直把泰山十八盘写得神了。 终于都走完了十八盘的最后一级了。一长身,站在了南天门之前,山风浩荡,立时心舒气展,终于让人明白孙登、阮籍为什么要长啸了,这时心中气流涌动,极想大喊一声,但望望四周,还是很有些人在的,这样子的突然大喊怕把人吓坏了,只好默默地向天大吐了一口气,此之谓"天门一吐气,万里清风来"。 回身再看正在登十八盘的台湾老先生,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根竹杖,正登得不亦乐乎呢,真是老当益壮,我如果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还有没有这种兴致与身体呢? 管他呢,反正现在正年轻,招呼了老先生之后,便跨进了山门,入眼处是一片空阔地,有一些旅馆之类的地方,甚至还有一间电影院。走近观景台往外张望,这里才是真正的山景:一片山影空朦,衬着漫天红霞,越发显得仙气按然,天边夕阳就快要躲入云层,将云彩都染成了红色,天却还是蓝的,初冬的山风吹将起来,苍松古柏四下应和,一种满足浸润全身,人游至此,夫复何求? 沐浴在夕阳中的我,一转身就又看见了"天街"。原来岱顶这里是一大块的平地,不知何时,两旁便形成了如山下一般的街市,布置得很市井,又干净,这时看去有很亲切的感觉,不似一般山上的冷清,又无山下摊档的杂乱,"天街"之名,大可当得。 天街两旁多是吃饭、住宿的个体小店,有见我单身一人,便大声招呼住宿,立刻旁边就有应和的,"人家住神憩宾馆的",回头一看,一脸憨厚的笑,想来是在十八盘遇见的摆摊子的,却早已跑到我的前面来了。 神憩宾馆就在山顶处,很宫殿式的外形,在黄昏里看去,神朗气清,比之岱顶的碧霞祠还要高几层楼,直逼玉皇顶,这种五岳独尊的气势让人心情舒畅,看来选这儿来住是对的。 太阳已经下去了,天色却不骤暗,余亮使满山浅蓝一片,信步往碧霞祠的方向走去,见转角处一香炉甚旺,不禁多看了一眼,旁边正好有一卖香烛的妇女,便怂恿我也去拜一拜,说今天十月初一,祭祖的日子,不想来得正是时候,古时帝皇上泰山封禅,大都自翊功劳,顺带的祈求风调雨顺,惠泽苍生。我虽不是皇帝,也不免要买几柱香,除了遥祭远祖之外,也要祝愿一下世界和平,大家健康富足,倒不是场面话,我等好游之人只有大环境好了,才能得偿心愿。 碧霞祠已经关了门,绕着观走,后门处有两个道士正把一个石台当球台在打乒乓球,观里建筑有几进,稍具规模,晚风渐冷,而夜色慢慢地也已经深了。 待转了一圈来到宾馆门口,吴老先生却还未到,往下一看,正拄着拐杖往上走呢。房间满不错,居然也有电视节目看,糟糕的是没有水,连三星级的宾馆都没水,更不用说外面那些个体了,可见说什么有热水之类的,大都是骗人的。 晚饭便在宾馆里吃,风味虽是一般,但与老先生也可算是忘年之交于是另买了一瓶酒,一半御寒,一半是助兴,两人一杯一盏的酒话起来。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先生年轻时的台湾环境与现在我们的环境是很近似的,他也经历过经济瓶颈的阶段,阅历是相当丰富的了。我一贯对自己在人群中的定位概念模糊,听了他的一些往事不禁也有触动。是夜岱顶之上,一老一少把盏高谈,说的虽是现实之事,但却无厌烦之处。不知不觉间,菜冷酒尽,余兴未尽,又再去歌舞厅高歌一曲,当夜泰山之巅,逸兴横飞,兴尽而回。 11月20日,泰山,晴。 日出时刻表写着日出时间是6:47,六点钟就醒了,到六点半结束停当,走出门外,就感到冷风四溢,将房里提供的军大衣穿上,圆球一般地往日观峰走去。 清晨曙意微现,却原来这个岱顶藏了不少的游客,这时都汇集到日观峰来了。日观峰在群山的怀抱之上,向山谷突出,是典型的观日之处,还好现在是淡季,要不然怕要插不下脚去了。 一直挤到崖边,席地而坐。虽然已不是第一次看日出了,但一来到这种环境,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说不上是激动,总之是一种期盼,尤其是周围的人声在本来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有一股万众期待的氛围,使本来无所谓的心也渐渐热情高涨起来。 据说泰山顶上有两处自然之胜,一处是天气晴朗之时,坐观黄河日落,昨日虽见不到黄河,但已领教过醉人的落日了,那是适合独赏的。另一处便是东海日出,现在看来过于夸张了,日观峰这里是断然见不到东海的了,不过期待之时的人声与日出的充满生机混合,倒也可算现代泰山的一景。 快门声、闪光灯充斥在大气之中,随着日出时间越来越近,这种等待的气氛便越来越浓烈,终于太阳如愿跳出,光芒万丈,映红了整片山岩。游人们心愿得偿,满足地照相留影,而后三三两两离去,仿佛电影散场一般,将刚才那种等日出的气氛破坏殆尽。于是愤愤地起身离去,远离人群。那是一条小道,可以望见日观峰,这时往回走的人排成一排蠕动的长队,人影细小,与映在山石上伟大的红光有强烈对比,心里有些可怜起这些人来。 日出的红光也只延续了不长的时间,白日的光辉将一切朦胧扫除,失去了朦胧的晨曦也便再不可爱。四下里散步,见奇石刻字不少,象斜挑天际的拱北石,"五岳独尊"的石碑,将岱顶装点得人文气息甚浓。 玉皇顶就在近处,上有一庙,庙外立着古老的"无字碑"。传说秦始皇封禅泰山之时,自觉功德之高,无可言说,乃立无字石碑于顶。石碑虽已残损,但秦皇的霸气仍可想象,其实也象这泰山一样,即使不是世间最高的山峰,但那种气概却是独一无二的,经历的时间越久,就愈显得高大。 泰山尚有后山可游,但需坐索道过去,不过以前山的景致看来,似乎也不必抱太大希望。徐霞客说:黄山归来不看岳,以东岳而言,风景确乎不如黄山,可是泰山的人文,却是其它远远比不上的。 下山的途中,想起印象中的泰山和所见所感的泰山,完全是两回事,或许我还会在历史书中,在古诗词、古文中邂逅神圣的人文泰山,但从此,这另一个率性的泰山将会在人文的泰山中隐现,可惜自己修为未到家,这冬日清净质朴的泰山,并未能钩起我太多的关于人文泰山的遐想,那只有留待后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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