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孔庙,作为孔子出生地的庙堂式建筑,俨然就是遍布天下的所有孔庙的滥 觞。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对曲阜这个城市产生第一印象,高昂的孔庙棂星门就已 经不由分说地矗立在眼前了。抬步进门,看着入门券上的地图,是什么“仰高 门”、“至圣坊”、“仰圣门”-----在这里,你根本就无法用平等的角度来参 观,只能是仰视,而且是从心底里的仰视,这个汉民族殿堂级的人物,这个两 千多年来始终左右着我们生活、塑造了我们民族性格的导师,就在这个规模宏 大的孔庙旁边生活和授业传道解惑。 作为天下孔庙的表率,曲阜孔庙的宏大和精美值得你启用所有想象力和赞美的 词汇,即便是皇宫,也不过如此。事实上,曲阜孔庙作为皇宫式建筑形式的代 表,和北京故宫、承德避暑山庄同为一时之瑜亮,是封建社会里规格最高、形 制最精美的建筑----当然我们知道,这样的高规格被慷慨地赠予孔子,并不完 全出自于对孔子的崇敬之情,只有作为封建君主统治民众的有效工具,孔子才 可能被拔高到这样一个神坛上来。而事实上,当历朝天子莅临曲阜祭孔的时 候,这所有的排场,孔夫子哪里又能享受得到,只有皇帝们自己清楚,对孔子 的待遇越高,就能显示出自己越贤明。而源自周礼纷繁复杂的仪式,更是投其 所好,自唐宋以降,随着孔夫子被追封的官越来越大,曲阜孔庙的规模也就越 来越大。 曲阜孔庙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一个是大成殿外一溜的蟠龙石柱,一个是 辇道和庙宇周围的参天古树,还有至圣坊之后的一排御碑。作为皇宫式建筑, 孔庙比起故宫来,给人感觉要阳光得多,虽然皇宫住的是活人,而孔庙这里从 创建以来,就只有偶像。多次参观故宫,总是感觉压抑,皇宫是办公场所,当 一座办公场所成为一座空城之后,已经给不了我威严和敬畏,只有一种败落和 萧索,人去楼空,故宫的“故”字一语道出皇宫的现实,当一排排游客鱼贯而 过,伸长脖颈往里张望空空如也的大殿时,总有一种低落掠过心底,皇权败落 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但是如此被人窥探却非我所愿意经历,故宫,早已成了一 具行尸走肉。孔庙虽然大体也逃脱不了这种下场,但是相比起来,曲阜孔庙的 生气,似乎要勃发得多。 难道是齐鲁大地灿烂的阳光使然?站在大成殿外的平台上,我打量着这和皇宫 一样巍峨壮观的大殿,大殿的前方立着28根蟠龙石柱,白玉般的石质上翻滚着 一条条神龙,鳞甲栩栩如生,云气蒸腾,见首不见尾,整条石柱只看见一条云 中的神龙,吻接着高高的屋檐,在下午阳光的照耀下,有一层温润的光辉,这 是全国独一无二的蟠龙柱,即便是权倾天下的皇帝,也要嫉妒夫子的配享---- 曲阜孔庙的生气,是来自这巧夺天工的石雕吗? 也是也不是,这国宝级的石柱,已经被冰冷乌黑的铁条围了起来,如果在封建 社会,谁敢这样锁住神龙?当然如果是在那个年代,谁又敢肆无忌惮地触摸它 们?甚至连踏进这个大门,都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孔子成为万事师表,至 圣先师,能头戴皇冠,身披朝服,高高在上,受人膜拜,是从西汉中叶才开始 的。曲阜孔庙最初设立,倒是完全出于孔门弟子及曲阜民众对夫子的景仰, 《孔子世家》记载,“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 二百余年不绝”,孔子死后,弟子们心丧三年,出于对孔子的敬仰之情,更有 一百多人迁移到曲阜,沿着孔子之幕筑庐安家,形成一个被称做“孔里”的村 落,当时完全是出于民间自觉行为。但是随着董仲舒向汉武帝提出“罢黜百 家,独尊儒术”的创意之后,一切开始改变。 随着改良后的儒家学说越来越受到朝廷的认可和接受,孔子的地位被一步步地推高, 而作为孔子故里的孔庙,也逐渐升格为国家管理。到了南宋时代,儒家学说又被推至 又一个高峰,四书五经被列为科举考试的唯一科目,是天下万千士子奉为臬泉的经 典,至此,孔子开始了他脱离人间,站上神坛的时代,封建王朝也开始把生前并不得 志的孔夫子塑造成为一个天命所归的文圣,孔庙建造得越辉煌,庙中的孔子和现实中 的孔子的距离就越远。特别是南宋理学,对四书五经的“改造”――也就是注释―― 更加让人瞠目结舌,他不但把孔子对周礼的推崇放到无限大,而且无条件的反对变革 (所谓存天理,灭人欲)。所有行为,只有遵循礼法的,才是对的;礼法,由圣人所 制定;而所有的圣人,都存在过去,圣人是一个无所不能,能知过去未来的先知,他 的话完全是后世民众的行为准则和道德标准,这种实际上把孔子当做“神”的理论体 系,随着儒学统治了教育和考试部门之后,迅速控制了知识分子,而随着读书人的传 播和影响,逐渐地嵌入汉民族的思想中去。 这种情况延续了五百多年,在这段漫长的历史中,各个城市在中央的提倡下,几乎大 部分都修建了孔庙,作为读书人顶礼膜拜的神坛。而形制繁杂的周礼在文化不高的平 民们看来,更是让人诚惶诚恐,孔庙在烟云缭绕中成了人们心目中神秘的高级机构。 可是保守并不能带来理学家们口中所描述的“圣朝盛世”,随着西方文化和科学技术 的交流影响,特别是因为理学所带来的思想僵化造成的危害,一场反对理学反对儒 家,打倒孔子的风潮在二十世纪初卷起,并且在“文化大革命”中达到了失去理智的 高潮――曲阜孔庙中的御碑廊就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这些高大的石碑林,镌刻的满是 赞叹和崇拜的字句,而且无一例外地盖有皇帝的玉玺,可就是这些在封建时代被奉之 为宝物的石碑,却个个的身上都有一道断裂的伤痕,那是红卫兵们革命的后果-- “过犹不及”,孔子回答子贡关于对人的评价的问题时说出的这个道理,就是此时我 站在孔庙大成殿前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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