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曲阜之行

年后工作一直很忙，偶有闲暇，也是看书喝酒，少有兴致提笔写字。

4月初，轮岗，从市场营销部调到国际业务部。这两个部门，就像两个人一样，互有短长，却相互看轻。在我看来，国际部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提倡加班。

4月的第二个周末，借着到济南半日学习之机，一游曲阜。

曲阜城便是在孔府的基础上拓展而来，城市不大。借着孔夫子余荫，曲阜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旅游业搞的红红火火。

曲阜离济南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我到曲阜已是下午四点多。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这会儿“三孔”都快关门了，要看就得明天。他告诉我，晚上可以逛逛老城，这里没有四层以上的楼房，走在老城，就像回到古代。

打尖住店，一觉醒来，暮色苍苍。

信步走在街上，两旁是深深的宅院。日光下，他们该是五脊六兽，重檐叠庑，青砖灰瓦，画栋雕梁。而现在，只留给我到高高的院墙。

到孔府门前，我不知该瞻仰还是凭吊。来了几个同样夜游的人。一个本地人对游客说，门上的对联是纪昀纪晓岚写的，纪晓岚可是个大才子，可他这上下联却分别有一个错字，你们看看。

他不说，我还真没有看出来。果然，上联的“富”字少了一点。我马上告诉他我刚发现的错字。他说，要不纪晓岚是大才子，这故意写错的两个字，就把孔家千年的命运都说了出来。你看上联这富字，没有上边的一点，这代表“富无头”，富贵无边无际；下联的文章的“章”字这一竖直接穿过日字，这代表文章通天。

说完这些，他们便离去了。我这才发现导游原来是个板车司机。他的车类似“倒骑驴”，前边的车斗很低，可以并作两人，板车师傅就可以在游客耳边将孔府的趣闻慢慢道来。

我又看了看孔府门上的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纪晓岚确实是才子，让人佩服。我也佩服本地的导游，能以这样从容淡定的语气讲述这样的趣闻。

一个人走在幽幽的街道上，走过一个牌坊，走出老城，绕城是一条护城河，垂柳千丝。

看着旁边的高墙，我在想些什么，我该想些什么。我为何而来，为孔子？还是只是证明我来过！来过又如何？

“垂柳千丝，不系行舟住”。眼前的柳枝，让我想起一句与孔府毫不相干的诗句。

河畔宫灯的尽头，传来音乐声，耳熟的很，仔细听，是“黑豹乐队”的《体会》，是我十年前听的歌曲。

恍如隔世。

那孔丘呢，鲁哀公呢，礼崩乐坏呢，诗书千秋呢？

远逝的历史，即便当时曾经惊天动地光彩恢宏。如今，对我而言，只是历史中的一个名词，远不如一曲十年前的旧歌来的真切。

我决心在黑暗里寻找些什么。于是转进城门，拐进小巷，各家的大门上，春联尚未揭去，多是用毛笔书写，各不相同。字有妍媸，却都写的很用心。孔尚任曾这样说自己，“做春秋必赖祖训，正雅颂岂无庭训”，那么，看来，这家家户户，依然沐浴文圣遗风。

小巷走来的老人步履安详，像一个儒者。我转念又想，他真的像个儒者吗？还是因为我在孔子故里带着期待，要在这里遇见他的门人子弟？

我生古代，或许是个儒生，可以谦恭知理，恪尽厥职。这个国家需要儒生，《铁齿铜牙纪晓岚》片头曲这样唱，莫笑文人迂腐。

入住的长城旅店旁边，是曲阜的小吃街，在这儿，有孔府特色的小吃。小摊的招牌上，都写着类似的几道菜，“甏饭、煎饼卷大葱、孔府豆腐”。

随便找了个位子，老板，那个字念啥，什么饭。

他说念蹦。

甏饭是什么？

他说就是肉什么的切在一起。那桌子人吃的就是。

我看旁边那桌，盘子里有肉，还有像大肠似的什么东西。

“一个甏饭、一个煎饼卷大葱，一瓶啤酒”。我不知道甏饭是什么，我怀疑这个甏字是曲阜人自己造出来的，就像做面的山西人一样。回家查字典后，是我孤陋寡闻。

甏饭端上来，里边有红色的肉，吃起来很筋道。而那看起来像大肠的东西，不过是泡软的腐竹，甏饭里还有切碎的肉丸子、豆腐皮，这些东西全被卤过。所谓甏饭，原来如此。煎饼卷大葱也拿了上来，薄薄的两层小煎饼，抹了两道面酱，加了两条吃起来很辣的葱，花了我两块钱。我觉得有些不值，这个煎饼远不如建昌营的好吃。老板娘让我喝好一点的啤酒，我看了看，鲁西啤酒，是三孔啤酒下的品牌，我喝了一大口，清淡爽口。

第二天早上醒来，雨水敲打着屋檐。

退房结账。

独自走在微雨里，盘算着是证明自己来过看三孔还是去孔庙或者孔林好好转转。恰巧遇见昨晚在旅店里遇到的班车司机，说好了如果我七点起来，便由他拉着我去转。不想下雨，我们都晚了，却在小街上相遇。

我坐上他的车。他建议我不必将三孔走遍，比如孔府，就没啥转头。要是喜欢古建筑，可以去看孔庙；要是喜欢园林，那可以去看孔林。想了解孔子文化，那就去孔子故居与六艺城。

便如其所言。

其实孔子故居与六艺城亦不是佳处。从孔子故居出来，便请司机将我送至孔林。

我的兴趣不在两千年的墓地，不在墓碑上的石刻，我想看看历史的沧桑，尤其是孔林石碑上的裂痕。

文革时，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孔家店，孔夫子实在找不出不被打倒的理由。所以在历次运动中，老夫子都要被大批特批。孔子早已不复在世，可孔府里带陵墓却占据了秀美的山河，这块墓地早已大过了县城。乡人不忿，用榔头、铁锤砸断了千年的石碑。无法让孔老二在人民面前谢罪，便将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的尸骨从坟墓里扒出游街、烧毁。遗腹子七十七代衍圣公孔德成远走台湾，终生不愿再回大陆。

如今，孔夫子重新的到尊崇，曲阜后世之民依旧在孔圣人的荫蔽之下。一切都过去，孔庙香火鼎盛，祭祀每年准时，尘已归尘，土已归土。

孔林的石碑再次竖立，那上有沧桑，还有水泥的接痕。

行近孔林，路边开始出现有若腰粗的巨柏。开板车的兄弟告诉我，“孔林里古柏参天，俗话说千年松万年柏，这路边的柏树，都有几百年的树龄了”。

在这儿，每个人看起来都好似有学问。才进孔林的大门，有一个农村妇女模样的大姐走过来，要给我当导游，要不一个人走看不明白。我说谢谢大姐，我喜欢一个人走。她似乎不愿放弃，“你看孔林大门二门之间都种着柏树，左边的七十三棵代表孔子活了七十三岁，右边七十二棵代表孔子学生贤人七十二。”我素来对这种“代表”类意象兴趣不大，道了谢，走开了。

第二道门前，有几块石碑，是明清的石刻。这几块碑，如我所想，已经残损，有的是将几截断碑接在一起，接痕清晰可见，而有的，则干脆另选石基，与残存的石碑接在一起。

我读着碑文，或许，这石碑本身才是真正地历史，而非模式化的碑文。

进了二门，才真正的见到了孔林。绿树林立，不见边际。这里也说不上是园林，绿树众多，不饰修整，倒像个原始森林。我的想象中，这里该是石碑的天地，或许，看碑林，只能到西安。

站在孔林景点示意图前，看到这个园林修成小城状，绕城有石路，正中一条大路。孔林中主要景点是三代墓，明清墓群、孔尚任亩，孔令贻墓等几处。

这时，刚才的大姐又走上来，“兄弟，让我给你讲讲吧，下雨了，也没啥人，给大姐开个张，就六块钱。”我觉得我不好再说什么，“你说说孔尚任吧”。

“孔尚任是孔子六十四代孙，清朝人，给康熙皇帝讲过经，在北京做过官，写了本戏剧《桃花扇》。”

“还有吗？”

大姐笑了。

“大姐你说往哪儿走？”

她说游人一般只看孔子三代的墓地。她很认真的给我讲了子贡守庐，她告诉我，乾隆皇帝九下江南，八到曲阜，前边那个小殿，即是为乾隆祭孔休息修建的。

来到孔墓神道，当前是两个石柱，大姐告诉我，在北京这叫华表，但这个柱子上没有狮子。全中国只有孔子目前是这样，代表孔子死后升天了。你看前边这两个石兽，叫文豹，不像别的豹子那样有凶相，它是护墓的。

后边还有两个石兽，我让大姐晚一点告诉我。它们是羊型，我把我记得住的古兽想了个遍，还是没有想到那个神兽长的像羊。被告知此兽名为甪端。回来我查资料，有人说甪端便是獬豸，但我觉得这并不是獬豸的模样。

甪端后边的石翁仲我是认识的，但我不知道他们还有文武之分。我又看了一眼，他们曾横卧在衰草残阳里。

孔子在汉代得到尊崇，被奉为文宣王。而他的最高封号“大成至圣文宣王”则来自于元成帝的敕封。乾隆皇帝自诩为十全老人，对自己的文治武功相当推重，他平定大小金川的公德碑就摆进了北京的孔庙。

乾隆皇帝与孔家多有故事。乾隆的女儿要出家，算命先生说必须要门当户对，要不就有碍帝祚。举国上下，谁家敢于帝王门当户对？还是纪晓岚解了题。他说曲阜孔家。乾隆马上明白，孔家是文章帝王家。遂嫁公主。

孔子墓碑上的“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王”字的一竖拉的很长，不走近，就是个“干”字。据说，这也是避乾隆皇帝讳。皇帝怎么能来拜另一个王？

孔子的儿子孔俚无甚建树，死后被封为“泗水侯”。孔子的孙子子思很有才学，《中庸》便是他的著述，他还教出了个好弟子孟轲。子思死后也被封了王，被世人尊为“述”圣。

自宋以后，孔子的嫡系长子被封为衍圣公，一直到孔德成这一代。其余孔子后代，或许袭封文林郎——孔林的墓碑上，好多人的官位便是文林郎。圣贤已矣，墓已成丘。惟春来新草蒙茸，更添数声鸟鸣。夫子生前蹇促，逝后身荣丰飨，累代荫官，恐其始料未及吧。

看完三代之墓，导游大姐告诉我孔尚任的墓在东北角，就是一座墓，没啥可看的。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掏出五块钱，少给一块，我觉得刚刚好。

她最后告诉我顺着水泥路走，半圈下来，有七八里路。

我没听他的话。遍地花开紫色，枝头木叶新绿，杳无人迹，只有鸟鸣声。我看见远处一座大碑，便踩进青草里。花草上的雨水打湿了裤脚，泥水蹭上了鞋面。时雨蒙蒙，微风细细，我看着几百年前的墓碑，看着遍地的紫花与看不到边的园林，我举头向天，恍若梦中。我咬了嘴唇，疼痛让我确认现实。

给nn发短信，告诉她我在梦游。

看了许多墓碑，多是“孺夫人”之墓，看来孔家少不了三期四妾。直到孔林最北，才看到一个衍圣公的墓地，衍圣公的墓地是有神道的，石碑高大，碑文多是当朝有地位的官员所作。

孔尚任不是孔家嫡长系，虽然他四处为官，并写了举世闻名的《桃花扇》，但在孔林里，他的墓真的不起眼。若不是他的墓地存在旅游价值，这条路大概不会修在他的墓前。

石座上摆着一束紫花，有人向他致敬。我走到对面，也折了一支盛开的野花，很恭敬的放在石座上。《桃花扇》是好文章。

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的墓前有大束的鲜花，他的神道修得最气派，肃穆、威严，似乎没有人愿意揭开往日的伤疤了。

再回孔林门前，很多有人在三代墓这儿打转。想过去的两个半小时，真若行走梦中。

回济南，回烟台。夜，十点十分。

又：近日翻看《武林旧事》，《唱名》一篇开始便是：第一名承事郎，第二三名并文林郎；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同进士及第，第三甲、第四家赐进士出身，第五甲同进士出身。

唱名即是殿试后皇帝对新进士召见点名。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均授予文林郎的官衔并享其官奉，但并无实职。

看来，孔夫子后人的官职虽不高，但其文坛地位可谓不低啊。

2007.5.16，晚

再及：近读《万历十五年》，进士七品官，看来，文林郎便应该是七品了。

2007.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