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青岛游记

第一次来八大关时，只顾着看花，彼时桃杏如雨。那是春天。

夏天花事已了，才见得树多么美。悬铃木，法国梧桐，榆树，樟树，松树上密密结着大如鹅卵的松塔。顶好的是树桠披拂下来，低及草坪，却一枝一叶亦无所损伤。

这是一个懂得如何爱树的城市。人们在树下安静地走过。鸟声盈耳，鸟们像一批在树父亲一样的护佑里面恃宠生骄的小女儿，活泼，娇俏。

我数着树的年轮，从圆圈圈的疏密里，探知当年的降水量。

它们总有五十年至一百年的岁数了。让我记起人们对暴发户的讥嘲“树小墙新画不古”，树尚在墙与画之先。我所最喜爱并企羡树的，是它的碧无情。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深以为然。

想必它自从立于此，是一概烽火战乱皆有所睹，它并不为之魂断神销，这真是它的大超脱处。

树不似花谢，它也许默默的于永恒有所昭示。我聆听它无声的隐喻，不懂的总还是不懂。它的使人安稳，不仅在于它不会跑过来啮人，它的以不变应万变，它的如如不动。

树与树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有着思想的交流，不然不会这样和谐，只不过我们沟通不到而已。风吹过，它们彼此心领神会，更无消说得。

我现在知道了“榆木疙瘩”是何种物事。它就像我一样不开窍。有点丑，像树结的瘤。

高大优雅的雪松！一眼望不到头。路两旁的树在半空中互相交接。它的美里含了庄严，我不能说我多么喜欢它，只想着能够不被它们排斥就很满足。因为这是它们的地盘，我享不到主动权。我是一个过客。

看到一摊人在树下的草地上铺了野餐布围坐，觉得那样也好，得共半日清欢。又看到欧式的建筑里，住着一户人家，支了小竹竿，晾着粗衣裳。这个地段的房子只有比金子更贵，但不卖，不卖便与钱无关。他们只管过着朴素的日子。

我亦曾想到倘若我住在这里多么好。但只一动念罢了。世上有一些太好的东西，看看就行了，想想就够了，不能日日柴米油盐的。我颇想在树丛里多盘桓一阵，但要走我亦跟着走了，我不回头，想必树们对我一样无所眷恋。所谓的别情无极，那是人，不是树。何以堪的仍然是人，不是树。

又去栈桥看海。

人真多！前次来，天气尚轻寒，视野里不过寥寥十数人。今番目之所及，总有上万。到处是怂怂的人头，如过江之鲫，将海亦挤得逼仄了。我微感躁热，只想寻个略清静处躲。韬陪妈妈下到石子滩，成千的人在退潮露出的礁石中翻拣海虹，我与爸爸站在高处，吹吹海风。爸说：人这么多，一点联想都没有了。我笑了开来。

他们一无所获，上了岸。转过另一边，是海水浴场了，穿着泳装的人们随波浮沉，有人在做日光浴，有人把自己埋在沙里面。我陪妈妈下去踩浪，小心翼翼地避开孩子们砌的城堡。沙子很烫，脚心都快熟了，我想那个人是不是想把自己做成一只烤鸡腿堡？

热乎乎的脚浸入海水里，感到了沁入心脾的清凉。妈妈把裤腿卷高，我提着裙裾，走了不多深，海浪已经一阵一阵地扑来，将我们衣角打湿。我看实在无可卷了，很感到泳衣的必要，真想与它嬉玩会儿。

不过没有关系，太阳很大，湿就湿吧，一晒就会干的。妈妈胆小，紧挽着我，我亦不再往前走。伸手在水里捞了捞，指缝里就夹满了翠绿透明的海苔。来了兴致，停停走走，两人捞得了不少，笑说回家洗净了凉拌，是一盘菜呢，纯天然绿色食品。

我就见有人在海边沙滩上晾晒自己收集来的海苔。潮来潮往时，在岸沿上留下了大量的水生植物，拣也拣不完的。嗅一嗅，带着咸味的微腥，真是海的气息了。它们整天与鱼虾蟹共处，含有大量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我打定主意，要在某一天，独个儿来，捞许多许多的海苔玩。

凉鞋与脚趾里都嵌满了细沙粒。在水笼头下冲了半天，才冲净了。在海边选了一个餐馆，是露天撑着大顶棚。坐下他先要了一扎生啤，斟了四杯。喝一口发甜，没有昨晚的清爽。

戴着大草帽的老板走了来，手里执着一只长杆渔网，网里一条肥壮的大金鲳扭绞着身子，直要跳跃了去。

海风很大，吹掉了老板的草帽，他追着捉，很有趣。风愈发地得势，似要把我们的顶棚揭了，纸巾一时乱飞。老板要当着我们的面，把鱼来掼杀，我们连说好了好了，让他去了。

上来一盘虾，只只有姜醋碟大，明红色，虾脑充沛，且十分干净没有虾线。我替家人各剥了几只，自己并不甚爱吃。妈妈坚持要挟给我，我推让时被虾头扎了一下，指头冒出鲜红的血珠。

香螺我倒喜欢，蘸着芥末。爸爸挑出来一颗乒乓球大的，底下一咕噜一咕噜团团的肥膏，橙红色，模样喜人。只可惜有沙，在酒里洗了洗，杯底颇沉淀了一些。

一般是要在清水里将养几天。它们看来离开大海未久呢。我只拣小的吃，倒洁净无沙。螺肉紧致筋道，有一种格外鲜甜的异香。

虾蛄还有一个颇别致的名字叫琵琶虾。有一道名菜也叫这个名字，似用荸荠泥，里面卧着一只大虾。妈妈不会吃，我替她剥好，她因见多刺，问这东西是否很凶。我说一点不凶的。韬问何以见得，我说，它总是自己玩，不去招惹别人，遇事就把自己的身子弓起来。

鲳鱼等了很久才上来。海鱼离海即死，所以我在台州海边住了十数年，总是吃放在冰上的鱼。这条鱼的味道无法形容，我只想着一定要请爸爸来，要让他一边喝着青岛生啤，一边吃着这鱼。要让他这样坐在海边，吹着海风。

其实南来北往中，各地的馆子很下过一些了。多么昂贵精美的，吃过就忘了，当时亦深叹服厨者的手艺，但那终究是人为。这一餐海鲜，无甚厨艺可言，无非在水里一焯一汆罢了，只仗着原料本身的滋味。美妙的肴馔，使人与大海真正发生关系。

下午爸妈去看海底世界，我们已去过了，因此留出一点自己的时间，他陪我去栈桥边上的书店淘书。这是我顶喜欢的事。

之后到咖啡馆，他要哥伦比亚，我的是玫瑰夫人。慢慢啜饮，他翻着报纸，我有一行没一行地看着刚拣到的书，梁实秋、徐志摩、季羡林。心里甚安逸。我要在扉页写上：2007.7.29于青岛栈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