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罗马印象（被催命的游记一）

12月6日

当罗马这个词从舌尖滚过，遐想便油然而生。

“日新月异”这四个字常会激起心中不合时宜的反感，而断壁残垣却总比良辰美景更能引我伫立，它所带有的那种冷漠的时间印记常轻易便令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于是苦苦追问，究竟什么才是真谛，白驹过隙或是亘古不变、微尘草芥还是日月同辉。这样的纠缠和追问永无答案，不过让人心生喟叹、无能为力。

站在斗兽场前仰望，看淡淡的日光从大理石柱子间射下，心中立刻再次充满了无力的感觉——钟情于表达的人是如何的狂妄自大啊，而我每当心头颤栗而欲启口，立时会感到张皇失措，口中话语、纸上文字，总是显得如此拙劣和贫乏——当斗兽场裹挟着一千七百年的时光猝然来到眼前，我立刻缴械，再次承认表达和纪录向来徒劳，唯有失语才是常态。

所以，罗马是我欧洲旅程留下的一串袅袅余音，时时想起，时时喟叹，但要交游记来当作作业，又实在教人为难。

让我来尝试，叙说我心中印象——

罗马是这样的一个城市，它给你带去所有的感动和颤栗全都来自于你内心遐想。

其实，罗马帝国时代并不令我心生向往，它粗鲁多过优雅、狂妄掩盖了从容、任何文明的种子落上它的土壤便无一例外地开出俗弊的花朵。斗兽场更是凝聚了难以想象的审美，直到今天似乎还在散发淡淡的血腥气味。

但是，时间竟能把它打磨成这样一个亘古的存在，静默而优雅，仿佛是人类童年时期在额头上留下的一个浅褐色的疤痕，当凝视它时，伤痛日渐无迹可循，回忆和遐思却给它蒙上温情的色泽。不仅仅是这留下一半的斗兽场，整个罗马城，都处处弥漫着这种引人遐想的气息，在路边，在街心，在斜斜的山坡上，废墟随处可见，到处都是动辄便是两千年前的遗迹，新的街道和建筑反倒成了点缀。倾倒的粗大石柱，在倒下的瞬间碎成了几段，于是就这样横呈着，仿佛就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院墙倒塌了，可半边门洞还支在那里，恍惚刚才还有宾客盈门脂浓粉香；卡司多与波罗斯神庙早已倒塌地片石不剩，门前的三根圆柱却还倨傲地伫立，似乎并不知道身后的变故。眼看这处处废墟遗迹，“想当年”这三个字是不忍猝提的，但是即便忍着不提，眼前也禁不住地浮现当年的衣裾飘飘熙熙攘攘，也难怪，这里连尘土都是当年的尘土，两千年的时间似乎就隔了薄薄的一堵墙，穿过那个斜斜的院门就能到的，近的几乎觉得自己都是古人了，又怎能不想见呢。

相比于游人的恍惚无措，罗马人便坦然很多。他们是见得惯了，不把它们当作稀奇的古物，年青人一屁股就坐在土墙边上，仿佛那不过就是自家后院，从来就是天天进出的，哪管中间横亘着几千年的时光。这种从容竟有几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气度，倒只怕是他们南征北战的先辈们所不能及的。在这个地方，时间不再如此的分分秒秒追赶不及，一寸光阴一寸金只怕也不是他们的信仰，时光好像驻留了。也是的，两千年前的日子都还没有走远，就在街对面呢，人生还有什么可着急的呢，哪象我们，才是昨天，就已经恍若隔世了。在这里，日新月异只争朝夕的那些日子已经远去，远得连马蹄声都已经消歇，留下来的只是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说到这里，我有些明白了，罗马是一个把时间凝固下来给你赏玩的地方，它把时光凝固成了化石，不是呈现在你的面前，而是让你置身其中了。现在回忆在罗马的那个下午，恍惚觉得那似乎是独立在时光长河之外的，我只在那个城市停留了一个下午，现在想来，其实并不觉太短，但如果在那里留一辈子，恐怕也不觉太长。

离开前，阳光已经西斜，回头再看了一眼碎石乱瓦上的日影，心中突然浮现同古人一样的困惑，“江边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当年这日影便也是这样布在这石阶上的吧，那是千年之前，还是昨日呢。

或有人要笑我走马观花了，看你白白出了趟远门，也不念几个地名、学几个典故给人听听。若你也去罗马的断石上坐上片刻，或许会和我一样，觉得一切也不过就是，走马、观花罢了，何况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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