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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将去奥斯陆。
我将乘那巨大的美丽的闪耀着珍珠般柔和光辉的“斯堪的纳维亚的明珠”，我将在三星级的海鲜大餐觥筹交错灯光闪烁中驶过大海灰蓝色冰冷的胸膛，我将在海风呼啸中享受着奇异的失去听觉的无限沉寂，在沉寂中注视海轮庞大的白色身躯像熨斗在光滑的深蓝天鹅绒上滑过，留下两条白色蕾丝花边的绚丽。
兴许还有万圣节的南瓜灯张开歪斜的嘴，参差不齐的齿缝中笑出温暖与诡异。
兴许还有白翼黑尾的海鸥，在灰色的背景上重复着优雅的圆舞曲，阳光苍白无力。
于是就在暗夜的喧嚣里，在清晨的迷雾里，在四顾茫然与浩淼的不安里，梦境像月光流动，华丽冰冷。
而梦醒后，我将在奥斯陆。 （二）
奥斯陆。O-S-L-O。NORWAY。
其实那是很小的城市，小到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去过，因为看遍城市街景，只要一个上午。
不会有太多值得一看的东西。北欧的城市都太像了，连唯一有参观价值的王宫花园博物馆教堂……也都太像。而奥斯陆，又是那么小的一个城市。
小到哥本哈根的人们提起它时都是不屑的口气。
而我仍然向往奥斯陆。秋天与冬天之间的奥斯陆，绿色金色白色交织的奥斯陆，海风吹拂千年的奥斯陆。我向往的是隔着深沉厚重的冰海遥望的感觉，那隐在海的上面天的下面抑或是海的下面天的上面的永远带着北方肃穆气息的在梦境里闪烁微光的神秘城堡。在腥咸的海风里驰骋中古与现代混合的想象力满足自己无可救药的所谓小资，所谓浪漫。
或者，甚至期待甲板上会发生的某种陈词滥调的“邂逅”吧？
不是年轻幼稚大胆无畏的杰克。
……也许是……某种……缺乏真实感存在感的东西，某种……影子……
慵懒，飘忽，苍白，没有表情也没有生气。
却模糊地映出金红色的光。一闪即逝的凌厉杀气。
摇头。有必要发挥这种幼稚的联想吗？只是因为奥斯陆这个地名，而那不过是个很小的在冰海那一边的城市，安静肃穆。
嘴角弯出嘲笑的弧度，却仍然有个词不屈不挠地溜了出来。
Minos……
最北点：NORDKAPP （三）
十月是哥本哈根的雨季。乌云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般扩散，细密无声的雨丝不动声色地将心情一点一点涂上灰色，温柔而坚决。
收拾着行李。想象阴雨连绵中的奥斯陆，不禁泄气。
然而天及时地晴了，并蓝成童话中的颜色。云急速地朝着天堂的方向飞，掠过天空不留一丝痕迹。
船，就在港口。海鸥盘旋，红底白十字旗猎猎地响。
Check in。找到了自己的房间，Deck 5, Cabin 5955。过道里是柔软的绣着深蓝与金色花纹的浅蓝地毯，白色的房间，浅蓝的枕头与被子。
甲板在第十一层。赶到那里时，落日的海葬仪式已近尾声，仍有成群的鸥追逐着船尾翻腾的白浪，背负着夕阳最后的灿烂金光。风的脊背宽阔冰冷，而那些不知疲倦的鸥仍在循着千古不变的节奏，在这宽阔冰冷的背上表演她们的花样溜冰。夜色部署得很快，风也渐渐阴沉而强劲而呼啸狰狞。游人各自散去。
七层的免税商店里充斥着金钱和物质所能给人的最大诱惑。人们像疯了一样地抢购昂贵的大衣，香水，名酒，五颜六色的儿童玩具，成堆的糖果零食……我挤在人群中，买了两瓶矿泉水，微笑着离去。 （四）
九点钟，悄悄掩上房间的门，一个人乘电梯上到甲板。
船正停靠在航程中唯一的中继站赫尔辛堡。面前是无数闪耀的灯光，在寒夜里坚守着自己的位置。从港口的灯塔航标货车集装箱到绵延岸上数十里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都该有自己的故事吧，就像那天上的星……
就像那天上的星……
故事里，是那些背负星辰命运的人……
一声悠长的汽笛唤回飘忽的思绪，脚下传来微微的震颤，船离港了。
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水声。即使是这样无边无际严丝合缝的黑暗里，浪花仍如破碎的水晶闪亮夺目。风渐起，我伫立船尾如旗杆，而飞扬的发是旗帜。
沿岸的灯火在远去，船渐渐驶入三维的全面黑暗中。就这样我们把自己交给了船，而船把自己交给虚无，完整无憾的空茫虚无，谁都拒绝负任何责任。风渐狂，我挣扎着从船尾走到船头，灌满耳朵的风声是另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仿佛天地间再剩不下其他。牢牢攀住冰冷的栏杆，凝视有十层楼落差的水面，水底数以千万计的水族可曾被惊扰了寒夜的梦魇？风伸出强劲的手指扼向人的咽喉，封住鼻子与嘴艰难的呼吸，撕扯着不够厚密的围巾，不够坚韧的衣裳。幻想中自己已不知落了多少次水，甚至依稀听到自己失足的尖叫如断线风筝消逝在风中，白色大衣盛开在黝黑海面如浪花。
走向有玻璃遮挡的船舷，看潮气在玻璃上凝结成水珠，循着破碎混乱的轨迹急速地融合坠落，视野里一片模糊。这里千百年来都是海盗的疆域，独眼的船长，生锈的铁枪，叮铛作响的金币，船头飘扬的骷髅旗……连同无数盛着财宝的木箱，水手的三角巾，潮湿的弹药，酒瓶的碎片，埋葬在幽深幽深任何锚链都无法探知的海底，雄心与野心一同归于沉寂。
猎猎风声中的沉寂。 （五）
仰躺在柔软的床上，用脊柱感受数以亿计的灰蓝波涛底部层层传上来的摇摆与震颤。多少的旋涡与洋流，多少的扭曲与重压，鲸与鲨的战争，珍珠贝的传奇，珊瑚礁的史诗，人鱼灰飞烟灭的爱情，海王深沉忧郁的心事，一件件一桩桩翻译成这复杂难懂的密码，千百年来又有几人能读通？
黑暗占据着时空，我却醒在床上。昨天已经逝去，今天尚未开始。任由头脑悬在这空荡荡不受控制的一片黑暗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广播却石破天惊地响起，温柔的女声通知大家今日起改用冬令时，请大家将手表向前拨一小时。
笑。还怕这空虚不够多啊，凭空又加出的这一小时，是用来延续海神怀抱里的无眠的吗？
这样想着，竟然也就安心睡去。
梦里是动荡不定的幻影波光。 （六）
清晨。匆匆披衣起身，踏上甲板。头顶的天仍黑着。清瘦的月亮挂在苍穹，然而银辉不减。月光无声流动，挥一挥手，衣袖上似乎可以抖落水银，而空气中也似乎溅起晶亮的水花来。几颗寒星寂寞地闪烁，为远航的水手守住家的方向。
向东望，天已不是全黑。海平线上一丝淡蓝色的光，昭示着阳光进攻的前沿阵地。然而船仍在前进，瞬间就驶入狭长的海湾，还未取得优势的太阳隐到山的后面了。
许久，寂静的黑暗清冷的北风似乎已让人遗忘了那还隐在山后的太阳。可它毕竟是艰难地爬上来了。天空的颜色从黑色到深蓝到浅蓝到白色再到淡金，界限分明。接近山的轮廓处，呈现出奇异的玉米秧的淡绿色，层层云朵却飞红了脸，柔和得像玫瑰花瓣上滴落的露珠。
四周的山渐渐清晰，原来那不仅仅是山，还有密密层层的森林，在秋冬交替的季节里被染上深深浅浅的金黄。许多如玩具般可爱的小房子穿插其中，红顶白墙，黄色烟囱。靠近岸边是大大小小的渔船，高高低低的桅杆是更加密集的人造森林，白色树干上飘扬着五颜六色的叶。
深吸一口气。是了，这就是奥斯陆。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奥斯陆的一部分，属于旧时代的可爱日子里的奥斯陆。
一声熟悉的悠长汽笛。成群的鸥复又盘旋而至。在新鲜的暖洋洋的金色阳光里，船，靠岸了。 （七）
站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把奥斯陆的土地踩在脚下。奥斯陆的风吹过奥斯陆的海吹醒奥斯陆的清晨，奥斯陆的阳光穿过奥斯陆的云闪耀在奥斯陆的屋顶。我轻轻说奥斯陆我来了我来了我终于来了在这样一个晴朗温和的天气里到达，我想向天空伸展双臂我想跃上海风的脊背抓住海鸥的翅膀俯视奥斯陆逐渐变为书里的插页斑斓如童话，我要跑过青砖铺成的路面翻过灌木长成的篱笆闯进庭院深处的住家，飘飞的落叶在茵绿的草地开出灿黄的花，而你光滑的橡木桌上，是否，为我准备了午后的红茶？
慢慢地走着，让心情慢慢地宁定。星期天整个北欧都睡去了，安谧的大街小巷不复有人声喧哗。只有在世界的这个角落，体现着上帝创造星期天的全部深意：劳累后的休憩，扰嚷后的宁静。鸽子在教堂尖顶上睡了，白毛的小狗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睡了，琳琅的商品在玻璃橱窗后面睡了，无数的鞋子泊在各家玄关的小湖里，无数的汽车躲在各家房后的木板棚里，只有叮叮噹噹的电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懒洋洋地驶过。
市中心的商业区是按时起床的。高楼大厦伸着懒腰，玻璃幕墙炫耀地迎向阳光，电子屏幕和广告牌喋喋不休地准备歌唱。然而回应的只有闃寂。霓虹灯的眼疑惑不安地四下张望，于是在格格不入的尴尬中沉默了。教堂的钟声善意地笑。
广场被树林环绕。落叶积成绵软的毯，黄绿错杂的精致花纹。周末的狂欢已经过去，空空落落的桌子零散地遗弃在喷水池四周。我在头脑里描绘前一夜的喧闹，啤酒沸腾的白沫，玻璃碎片，蓝色眼影血色樱唇，强壮多毛的臂弯里娇柔媚惑的笑。闭上眼再睁开，树梢上闪着淡金色阳光，灰色的鸽子从脚边安然踱过。 （八）
在空荡荡的街道等待对面的绿灯亮起，然后安心地穿越几世纪前的青石铺成的花纹繁复的马路。
临街的老房子沉默温柔。黄铜街灯从二层的窗口伸出，火焰在熏成淡淡黑色的玻璃罩里跳跃不定。雕花木门沉重地阖着，绚丽的花朵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偶尔也有开门营业的酒吧，蜡烛星星点点地亮着，映着雪白的桌布。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临窗而坐。多少的时光就在举杯浅笑中一去不返，多少的岁月就在喁喁私语中黯然消逝，然而，凝视着那一扇扇窗户，仍然觉得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觉得自己也应该坐进去，一坐千年，捧一杯温暖的红茶，看时间在街道上缓缓流淌而过，看对面人的脸在烛光中暧昧模糊。
烛光映出的影子，该是金红色的吧……
刻意寻找着门牌，才在惊诧中发现这是奥斯陆大学。那么一路经过的，应该是学生酒吧了。
走上山坡，眼前顿时开阔。方正规整的王宫就在眼前。回首望来时路，深秋的森林染着红黄绿相间如油画般浓重缤纷的颜色阻挡了视线，而奥斯陆大学却迎上了绚烂的阳光，一瞬间金碧辉煌。 （九）
王宫在很高的山坡上。背景是土耳其玉的天空，祖母绿饰金的森林。
草地自由地延伸。脆弱的青绿色一点点接过去接成视野中满溢的宁静安详。正午的空气干爽芬芳，风拂在脸上留下抚摸上等貂皮才有的温暖光滑的触感，还有一点痒丝丝的愉悦。彩色的碎石在脚下沙沙作响，且一路延伸直到接上了白色大理石的台阶，再继续延伸到被风雨侵蚀成绿色的铜像前。不知是克里斯丁第几世的国王定格在策马扬鞭的瞬间，一定便是百年的沧桑。帝国的繁华落尽，远征的号角失声，桀骜的眼扬鞭的手都在黑腥的土下腐朽成尘，坟墓上开出零落的花。
王宫前有卫兵站岗。黑色的制服，白色的腰带，锃亮的步枪，帽子上斜插着可笑的羽毛。他们旁若无人地迈着规整的步子，在空无一人的王宫前来回巡逻。他们在守护着什么？当昔日的尊严已成缥缈虚无的幻像，当曾经的强大散落成历史书中的插图，他们依然在这里，皮鞋在石板路上叩响亘古不变的清音。而我却满心羡慕以至于淡淡的酸楚。请给我一样东西，空幻也罢虚假也罢，让我相信让我守候，让我昂首挺胸让我面带微笑，一日日一年年让我在单调的脚步声中心甘情愿地老去，心中，却是胀到发痛的骄傲。
树林里四散着悠闲的游人。野鸭成群降落到明亮的小湖上，天鹅孤芳自赏。 奥斯陆千年庆
（十）
据说到奥斯陆，非去不可的地方是雕塑公园。
如果有一个雕塑家，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雕塑自己的作品，而所有的作品竟只有一个主题，他会被人嘲笑吗？至少这一位没有。他的作品被恭恭敬敬地收藏，并且为它们建立了专门的公园，名扬四海。
因为他固守一生的主题，是生命与轮回。
一座石桥跨越清澈见底的河流，水草柔柔地在水底招摇。桥的两边护栏上是无数黝黑的铜像。那是人，男人，女人，粗壮，丰满，形态各异的裸像。生活，家庭，爱，恨，丈夫与妻子，母亲与儿子，兄弟与姐妹，温柔的拥抱，狂野的拥抱，颤栗的拥抱，迷离的眼神，快乐的眼神，痛苦的眼神，昂首向天的勇士，八肢互绞的情人，母亲怀中的啜泣，父亲棒下的颤抖，一幕幕一出出生活的断面，写实而夸张，青铜的皮肤下压抑着血脉贲张的力量。而背景，仍然是微风吹过的金色树林与碧色原野，河水映着宝石蓝的天，异乎寻常的不真实。
走过石桥便是层层上升的高台，围绕着它的是同样的雕像，只不过换成大理石的，平添朴实与厚重。所有雕像的中心，一根石柱沉默地指向天空，上面纠缠着无数的人体，健壮的，孱弱的，无数的臂膀与大腿交织成无数的拥抱，热烈的，扭曲的。老人抱着儿子，儿子挽着兄弟，兄弟拉着姐妹；男人举起女人，女人托起孩子，一代代的轮回往复，一代代的贪嗔痴怨爱恨情仇，希望失望亦复希望，禁锢挣扎仍旧禁锢，命运之轮从苍老腐朽的底座盘旋上升，直至由新生儿的柔弱与天真构成的顶点。而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只鸥高傲地停在那里，羽毛在风中凌乱，犀利的眼睛冷冷地向下望。
一只鸥的眼神，竟然也可以让人在十月的阳光下浑身一颤。
推开盘花铁条的沉重园门，后山上草地无忧无虑地绿到天边。木制长椅在日光浴里睡着了。 （十一）
人行道上覆盖着黄叶，黑色卷毛的小狗轻捷无声地从面前跑过。阳光金色的手指疏懒地拨动枝头的绿黄红褐，彩色的光影跳跃。似乎在记忆中有一双同样纤长的手，同样的悠闲散淡，而整个世界就在那弹指一挥中跳起怪异的舞蹈。
铿锵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古老的铁轨回荡着金属的歌声安然自得地延伸，电车却是闪亮簇新意气风发的。不由怀念那些老旧的有着温厚木窗木椅叮噹作响的上一世纪的宠儿，怀念藏在插着羽毛和鲜花的可笑帽子下面的精雕细琢的面孔，那戴着白色手套的小手，也曾在木窗框的后面挥舞香气四溢的手帕吧？
穿过静谧的小巷。人家院子里的鲜花从浓密的树篱后面探出头来，酿一下午的芬芳。造型各异的小房子无一例外地漆成简洁明快愉悦的色彩。矮矮的厨房窗户上遮着白纱窗帘，孩子气的神秘。再过一会儿，就该有新鲜面包的松软甜香混合着红茶袅袅上升的热气四处飘荡。我是否可以敲开那些漂亮的木门，在那些友善的微笑中接过一杯温暖的加了很多牛奶的红茶，而后在沙发的盆地里选一个自己的位置深深陷落，在浓酽飘忽的白雾里与世隔绝，无论空间与时间？
孩子们欢笑着跑出来，金发闪闪发光。清脆的笑声像石子投在湖面，安详宁静的空气里一波波缓缓荡漾。突然由衷地热望起来，但愿里面也会有那个落日熔金般眩目却难以捉摸的身影，因为我是如此地盼望着他如常人新生与快乐。 （十二）
船在港口等着。下午四点，深秋的北欧天已昏暗。抬头望，无边无际鸽灰色的温柔与惆怅。
走过奥斯陆大街小巷的双脚已疲惫，是时候该回去了。
躲在船舱里，熄了灯靠在床上，无力去看船离港。只是片刻，便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天海茫茫。
奥斯陆。O-S-L-O。NORWAY。
今夜的奥斯陆不会有什么不同。船来过又走了，云来过又散了，春夏秋冬交替轮换，奥斯陆仍然是奥斯陆，冰海中沉默的一隅。
汹涌起伏的浪把巨轮摇成一只小小的摇篮。归途是沉寂是安逸，是心满意足的疲倦无所牵挂的酣眠。
梦里不再有波影动荡。
当清晨的风再次拂过甲板，巨大的船首已指向哥本哈根港，美人鱼羞涩地低头，注视着船后留下的雪白波浪。
街道上伞花开遍。肺叶灌满潮湿冰冷的空气，禁不住冷颤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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