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梵蒂冈天国最后的疆土（被催命游记二）

12月6日

如果欧洲之行的时间要按每个国家的面积来分配，那么，在梵蒂冈停留的时间实在不能算短。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占地仅0.44平方公里，还不到我国故宫的三分之二。

但是，如果是游览一个四十四公顷的博物馆，或是阅读一部活生生的欧洲艺术史，赏玩一个焕发着整个文艺复兴时代精神的鲜活标本，半天时间，到底该怎样支配才算得上合适呢。

怪不得，站在梵蒂冈圆形的圣彼得广场，看着广场前方被称作“地球最美的装饰品”的圣彼得大教堂，内心的不满足竟然比来之前还要多。

让我们来看看这里都有些什么啊——

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罗丹、康丁斯基、达利、蒙克……

《创世纪》、《圣殇》、《最后的审判》、《维纳斯的诞生》……

当我在键盘上敲击出这一串串名字，自己都觉得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炫耀意味，但怎样才能生生抑住我的兴奋之情，继续这故作淡定的娓娓道来呢。

这些并非初见，都是旧识了。遥记初中时那令人厌倦的《世界史》课堂，可不就一遍一遍地翻着书前这寥寥可数的几页彩页，让这些画中人伴我消磨。可当今日，真真切切站在它的穹顶下，沐浴在画中人真实的温柔目光中时，我该如何描述心中所感——那一刻，不，在梵蒂冈的那半日时光，心中感慨横突直撞，分不清满足还是失落，只觉狂喜夹杂着痛苦、冲动伴随着绝望、时间如电光火石又似完全凝固，我感到一反常态的兴奋，继而又宿命般陷落于悲观。人类究竟是主人，还是过客？前人的精神与心血凝成的艺术竟能超越时光，成为永恒，但后人站在这永恒面前，却又会映出自己的渺小——这是多么奇怪的悖论啊——美好的事物总是伴随着转瞬即逝的遗憾，眼前的艺术珍品已成永恒，似乎不必再担忧它的消逝，可是，我却要离开了。来不及，也带不走，我这就要离开，如每一个匆匆过客，走马观花。

半日时光纵是用尽方式也难以挽留，如流沙般无情逝去。横竖是来不及，横竖是留不住，便决然起身离去，干脆头也不回。来到广场的边缘，才发现竟比约定时间还早了十分钟，于是在广场边的石阶上坐下，平静心绪，转以旁观者的身份环顾这个广场。

椭圆形的广场被罗马式的石柱组成的柱廊环抱，这便是梵蒂冈的国界，这国界显然形同虚设，游人如织、穿梭不息，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威仪。这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国家啊，当我的心绪从刚才艺术珍品带来的迷乱中逃离出来，不再把它看作一个宝藏而看作一个国家时，便不由生出如此感慨：梵蒂冈，这个弹丸之地，这个如玩具一般的国度——它是欧洲教会统治的袅袅余音，是教皇、法西斯、和人民武装力量权衡的产物；它的存在是全世界虔诚的天主教徒的一个念想，也是三百年来世俗化洪流席卷欧洲留存的一叶孤岛；它是天国在人间的最后一片疆土，“上帝”终于不再拥有世间的权力，权仗无可避免地交还到人类自己手里。作为一个国家存在的梵蒂冈，不免滑稽多于威严、是标本而非活体，它的存在只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不过用来向世人印证神的主宰已经过去。

但作为一座艺术的宝藏，他的尊严却又无人能及。其实，梵蒂冈的任何一件艺术珍品无不弥漫着宗教的气息，散发着对上帝和神权无限的虔诚，它们原来存在的意义几乎全在于将这种几乎迷幻的虔诚带给当时懵懂的世人，但为何也会令我们现代人为之动容失语？当天国对现代人类的威慑和慰籍一并不再存在，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仍在延续，使得我们站在这些艺术品面前时依然被深深感动。我还没有找到答案，却转而想到了我们自己——我们这个民族务实到了可爱的程度，他从未经历神权统治的阶段，对神鬼之说向来抱着超脱达观的态度，眼前的日子才是他们感兴趣的焦点。因而比之西方的艺术珍品多为献给上帝的礼物，激荡着创作者的信仰和虔诚，我们民族的传统艺术珍品却往往是满足自己现世的享用，给鬼神的常常是木塑泥胎、敷衍了事，而给自己的却要神形皆备、精雕细凿。

但是凭借什么，他们都被命名为艺术。或许回答这么大的题目是过于狂妄的尝试，但我恍惚感到，无论是哪种，献给上帝的，或是献给自己的，它们同样倚赖着人类的智慧和头脑、凝结着人类的感念和激情、透露出人类的希冀与向往、纪录着人类的悲伤与欢欣……我们从来就是被人类自己的力量所感动，而非是神——即使是500年前的人们仰望西斯廷教堂穹顶，为《创世纪》描绘的天国震慑和动容，真正感动他的同样也是人类在这恒久的时空留下的不朽印记，而绝非是因为神的威仪。

今天的梵蒂冈静默地倨于罗马台伯河右岸的高地，如一位无语的言者，向往来游人阐释着这个真理。在这片天国最后的疆土，神权虽然还在勉力维持着它的权威，但每日千千万万的游客来这里顶礼膜拜的，显然大都和我一样，却不再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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