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城北的新桥（二）

更多的房屋是重新翻盖了，红砖墙水泥板子代替了青砖灰瓦，绿树也在不断地为小厨房让道而砍伐掉了。但建筑的格局还大体没动，有很多优美的四合院在人口的膨胀和无人管理下变成了百十来户的大杂院，旧时高搭起来的天棚还没有来得及拆卸，雕栏画栋的游廊仍在曲折地盘在院中，可是人们纷纷把游廊截成一段一段的，在左右支上板子，两边拉上棉布帘子成了厨房。我掀开棉门帘子进去抬头一看，前清的彩绘在多年的烟熏火燎中放弃了它本来坚实的本色。

胡同中的生活依旧，而我的泪水全无，那座桥已经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逝了。这里在元大都时期就形成了相当规模的街巷格局，因处于交通要道，自古以来就是城北的热闹场所，著名的商业街区。

往北走不多远就是喇嘛大寺雍和宫，早先是雍正爷作亲王时的府邸，乾隆爷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柏林寺，京师八大寺之一。往南一直到东市，那是明清以来的商业中心。往西一直能到钟鼓二楼，暮鼓晨钟里听出了古城的热闹与安详；往东还有药王庙、通教寺，还有老毛子俄国人的东正教堂，都是能提供死者停灵大办丧事的地方。东南面还有海运仓、北新仓等城北重要的大粮仓，还有户部管理造币的宝泉局在大街往南路，还有一座和尚喇嘛共同居住的皇家大寺隆福寺，更有着数不清的商号、银号和古玩铺面。记忆，记忆的河流在我脑中流淌，我回忆起那些情景时，仿佛自己从前朝一直活到了现在，又仿佛那是我的前世一样历历在目。我是不相信有前世的，如果有，那一定是罪孽，能让我目睹古城的碎裂而造下的罪孽。

我找到了那个路口。老城的街道在一次次的拓宽下，两边的老房子已经当然无存，尤其是那些曾经的买卖店铺，那些耳熟能详的老铺底子，果子铺、包子铺、熟食铺、布庄、米面庄、寿衣店、纸扎店、棺材铺……几乎全不见了，那些辉煌了数百年的寺庙都衰败了。它们已经无法保佑自己了，就不再保佑这里的人们。雍和宫成了香火的销售场，柏林寺还算完整被机关单位占用，药王庙的大殿先开了饭馆再被拆德仅剩下山门，通教寺全城仅剩的一位女尼也垂垂老矣。往南一直快到东市的隆福大寺中，大殿的藻井在战乱中被人偷走卖到国外，从此寺庙一蹶不振，就不再辉煌了。而其他的也只是残喘了没几年也纷纷荒废，被各个部门占用，沦为民居或集体宿舍，直至被拆除。巨大的房梁被劈成劈柴运到农村盖房，或干脆拉倒废品站，卖为木工的下脚料。只有一家挨一家敞开得像山洞一般的院落大门还在彰显着。我看到这些宽阔的大门洞，眼前就会浮现出几百年以来，拉着大车木材的车老板长鞭一挥，不一会儿就咣当当地闯进大车门时的情景。来自南方上好的木材，铁力木、鸡翅木、樱桃木、红木硬杂木在人们的号子声中卸了车，建造了巍峨的北京城。

那些在俄国十月革命以后流亡来的白俄们，拖家带口地站在临近东直门城楼的地方沿街乞讨，穿着打扮半人半鬼更像离了群饿极的猢狲。临近城墙的地方，便是城市的贫民窟了。这里聚居的多是贫苦的小商贩和工匠，也是是京城盆窑等日用杂物的买卖地。这里的生意能做到卖党卖国那么大，也能做到卖耳挖勺、果子皮、吃瞪眼肉那么琐碎得可怜。东直门的城楼比起其他的城楼来规模略小，却有着明代的楠木建筑和雕刻，与高大的西直门遥遥相对。不知从何时其，一株巨大的槐树不知怎么长到了城楼上。城楼被日本人封锁后，可怜的人们便从大槐树爬上去到城楼内过夜，以免成了冬天众多的倒卧。人们为这株大槐树唱了首童谣：“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的闺女都来啦，俺家的闺女咋不来……”后来，当得知要拆除东直门城楼时，槐树死了，槐树底下早就不搭戏台了。戏中人已死，只留下了这首童谣。当我想去站到城楼上望古柳依依的护城河时，城墙拆了，护城河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