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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明代以后、晚清以前的文人，大约都有深深的秦淮情结。个中缘由大致有二，一是那里有象征着蟾宫折桂的科举考场江南贡院，二是那里有众多兰心惠质、多才多艺并且善解人意的佳人。“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这人生四大得意之事，古之书生若是运数到了，在秦淮河兴许能一夜之间全都遇上。而今天的秦淮河虽然少了那两大几乎难以抵御的诱惑，然而文人墨客们并未因科举废弃、佳人香消，把那份前辈传下来的秦淮情结全部淡化。毕竟，在中国，秦淮河是文人畅想、慨叹、寄情、遥思和凭吊的最佳地点。其实又何止是文人，从达官显贵到草根百姓，谁的心中不流淌着那条铺满了六朝金粉的著名河流？
因公与同乡数十人去南京一日，所住的宾馆就在秦淮河附近，白天忙完了公务，夜里自然要去游一游秦淮河。同乡们的性子也忒急，就在我上楼取相机的半支烟工夫，他们就急急地出发了。我只好向宾馆总台的服务员请教了方位，捧着一张地图，一个人踩着陌生城市灯影里的华街去了。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着服务员给我的那句话：“秦淮河就是夫子庙，到了夫子庙就到了秦淮河。”我纳闷啊，这夫子庙不是孔老夫子的庙宇么，他老人家怎么与“秦淮八艳”们住在一起？恕我山野村夫孤陋寡闻，虽然秦淮河的浆声灯影、潋滟波光、泠泠笙歌和才子佳人们的风流韵事住我心中久矣，然而在此之前，我的确不知道南京夫子庙与秦淮河的瓜葛，也定然没有超级丰富的想象力，把他和她们系到一根藤蔓上。
在繁华的路口，我兜头遇上了夫子庙。夜色里，孔老先生的牌坊模糊不清，而它的正对面，是灯光下璀璨华丽的宾馆酒楼。我从一道六边形的耳门走进去，一看不禁傻了眼：这哪里有河的影子，分明是一条热闹非凡的商业街嘛！一边从人缝里扁着身子踌躇着往里走，一边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寻找秦淮河。到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就向一位店老板打问：“请问秦淮河怎么走？”店老板说：“笔直往前走，哪里人最多，哪里就是秦淮河。”
转过一个街角，见到了久负盛名的江南贡院。我在这个中国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的重重门楼下伫立良久，汹涌的人群渐渐虚化成一张模糊的背景，那巍峨的建筑冰一样把我凝住。恍惚间，我错以为自己是一个来应试的古代书生，内心充满了对功名的无限向往，也充满了前程未卜的焦虑。设想一下，如果不是清末废了科举，似我这等半通不通的文人，或许是要把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江南贡院的吧。直到穷经皓首，直到做个像吴敬梓那样的“秦淮寓客”老死江南，或许我都不能迈过这道槛。贡院的门敞开着，门里坐着卖票的人。然而那开着的门于我竟然有一种巨大的威逼和震慑，让我禁不住地打冷颤。我还是赶紧绕过它吧。
越往里走，人越来越多，而商业的气息也越来越浓。我在稠密的人群、盈耳的叫卖声、绚丽多姿的灯光里左寻右找前冲后突，最后终于被人群裹挟着来到秦淮河边。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最宜夜游的晚上，夜色里的秦淮河仿佛一个迷离渺远的幽梦。在月桥上望去，两岸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参差错落，雕栏画栋古雅宜人，小窗珠帘暗敛清幽，千百只精巧的灯笼把秦淮河照耀得风情万种。秦淮河水在夜里看去绿茵茵的，承载游客的楼船来往穿梭，激起凌波万千重。瞻园、白鹭洲、中华门、媚香楼仍在，古迹、园林、市街、九龙照壁仍在，连夜空中那轮前朝的明月也还在。如果不是密密麻麻的捧着照相机、摄像机、手机的中外游客随时提醒我，这是在离明清已经很遥远的二十一世纪，我还真的以为自己正身处古代，耳边仿佛有李香君、寇白门、马湘兰她们在清越地演唱《玉树后庭花》，有唐伯虎、祝枝山、郑板桥他们正饮酒、赋诗、扯淡。
今天的秦淮河仍旧是繁华的，甚至，我想，她今天的繁华更胜于昔日，只是繁华的内容已完全不同了：古代是人文和青楼，今天是旅游和商业。以夫子庙为中心的十里秦淮，其间店铺何止一千家？玉器店、酒店、茶社、剧场、服装城以及卖各色南京特色小吃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直把人看得眼花，转得腿肚子疼。人气生财气，谁来秦淮河会空着嘴、空着手回去？在这里，哪怕是那些在桥头上摆一个极小的摊子专卖给儿童玩的亮闪闪的小饰物的小生意人，他们每天的收入也应当极为可观的吧。
我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秦淮河的水声会千年不息，为什么她会是“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十代繁华之地”。资料记载：“六朝时代，秦淮河及夫子庙一带便已繁华异常，十里秦淮两岸贵族世家聚居，文人墨客荟萃。隋唐之后，一度冷落。明清再度繁华，富贾云集，青楼林立，画舫凌波，成江南佳丽之地。”从古至今，秦淮河有兴有衰，然而却一再地重现她的繁华，除了她占据着地理上的优势，更重要的是与南京人的精明和智慧分不开的。比如今天，王气不在，考场不再，当年的佳丽不再，南京人却把祖先遗留下的丰厚遗产，建设成魅力四射的旅游景区，再次把全世界千千万万人吸引到了这里，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大把地消费。这水声，这灯影，是无论何时都不会消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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