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无锡游记之:梅园记

阳春四月，豆庄主携眷出游，借寓于无锡三舅公宅。第后，舅妈具厚馐以宾，席上有汤曰“腌多鲜”者，以今春鲜笋、排骨、咸肉炖之，观之明冽清雅，入口纯厚鲜香，其味远胜沪上所制。

舅公尝吏于城建，论及无锡之园林景致，目爽神往，言之滔滔。家中小侄女年方十二，清秀可人，精于古筝书画，二老视若仙姝，宠爱殊甚。宴后亲友鱼贯来访，盖诸舅公、阿姨家宅均环伺左右，移步可至，平日饭后常串门小叙，其乐融融，其情远非沪上亲友可比。

翌日晨起，昧爽西行。驱车五里，至梅园。梅园南临太湖，北倚龙山，乃民族工业泰斗荣宗敬、荣德生兄弟所建，以梅山花径闻名，取意“为天下布芳馨”。早春梅花凌寒抽蕊，暗香浮动，有“香雪海”之誉。惜乎时逢阳春，梅花已凋。幸有杜鹃丛开，桂树葱葱，香气馥郁，沁人心肺。园内近山远水，虚实相映，四季花木层叠绕径，初春探梅夏观荷，金秋赏菊冬踏雪，故称“四面有山皆入画，一年无日不看花”。

左行百步，有“洗心泉”，洗心者，用以洗心中无形之污耳。前行，见一黄石径台，曰“天心台”，典出“梅花点点皆天心”之句。石上覆亭，亭下小溪潺潺，有桥名“野桥”。亭中挂楹联“一园占得湖山胜，数点能回天地心”，亭外梅林如海，疏影横斜。透梅林隙，可见悠悠太湖。围墙一隅有亭遥对蠡湖，曰“揖蠡”。追思当年范蠡西施泛舟湖上，烈烈春秋，遗风犹在。

有长廊自梅林穿过，至“诵豳堂”。堂前矗立园主荣德生先生铜像，院内有石桌数张，乃磨盘所制，以纪念荣氏家族面粉业起家之历史。正厅为楠木营造，故称楠木厅。厅上匾书“湖山第一”，中堂“诵豳堂”三字为周作人所题。后壁悬《诗经》之《豳风》八章，为清末书法大家时乃风先生手书，彰显园主推崇稼穑勤劳之意。室内有联曰“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另有荣先生手书“心正思无邪，意诚言必中”一联，含意隽永。厅内红木摆设，古朴典雅，皆为当年荣家所置。

诵豳堂之北，一亭八角飞檐，后立巨石，上刻斗方“梅”字，下刻元代王冕诗“和靖门前雪作堆，多年积得满身苔，疏华个个团冰玉，羌笛吹它不下来”。此亭名“招鹤”，与西湖纪念林和靖之“放鹤亭”灵犀相通，遥相呼应。和靖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正可描绘梅园景致，可谓妙缘天成。

亭之北，置一卧碑，镌“小罗浮”三字，背刻老梅一枝并“疏影暗香”四字，暗指梅园之美，堪媲南粤赏梅胜地罗浮山。

沿浒山而上，桂树婆娑，香气袭人，三两老者健身其间，神色悠然。

拾阶而上，有建于民国十九年之“念劬塔”，飞檐攒尖，楼阁凌空。乃荣德生为母亲八十冥寿所造，取意于《诗经》“棘心夭妖，母氏劬劳”之句。登塔俯瞰，可见亭台云树，远湖霁峰，恍恍然若入于异境矣。

塔之东，有宗敬别墅、秋丹阁、景畲堂等，依山面湖而筑。浒山南麓，水榭兰花，松竹交韵。积雪堂长廊壁上，嵌有荣老先生所购之丛帖残石一百余方。如索靖之章草、唐李靖、宋米芾之书作，多有可观者。虽经浩劫，吉光片羽，犹为名园增色耳。

绕道梅溪之南，横山景区豁然洞出。绚烂华轩，风车静伫，松鼠逡巡，彩鸽萦人。万朵郁金香植于碧波花堤之上，连绵不绝，俨然一派荷兰风情，令人涵涵然有干霄之兴。

舅公言：荣先生建景畲堂，供荣氏子弟读书之时，尝言梅园之美，诸子可陶冶情操，涤荡心绪，然年满十八岁者必遣之出园。盖韶华之辈，久处园中，易为此繁花幽境所羁，消青春之锐气，丧创业之志向也。

先生可谓富贵矣，然一生勤恳于民族工业，遍行善举于天下，今无锡市民无不称颂其德。谓乎富，则慷慨之心今世罕绝；谓乎孝，则后世捐此不朽名园于国家，独留“乐农别墅”三间以忆先祖。

噫！为士之道，亦以至矣！

联曰：

昔时我来花未开，今日花开我未来，也算神交，难道是前生缘法；

搔首问话天不语，低头问花我笑汝，别无好句，那许做大地闲人。

天付名园，对万顷湖光，挹四围山色，涉亭台幽雅，花石玲珑，到此应无尘俗想；

地灵生杰，携一壶春酒，看千树梅开，正皓月当头，绮怀满腹，其人自有谪仙才。

一园占尽湖山胜；

数点能回天地心。

丙戌年五月三日记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