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撷英四月天 ——关于油菜花和民居的印象回放 四月一日晚至三日晚,温岭绿土俱乐部一行五十六人出游赣东北婺源,个人感觉斩获丰厚,请逞秃笔一枝,回溯行迹,以挑逗那些委屈在灶台边上或者办公室里的失意驴友们。 春雨和梦到婺水 一番酝酿,几费周折,行程中总算有了我的位置。车窗外春雨沥沥,但大家意兴盎然,一路笑语。 都说是冲着油菜花去婺源的,可我却不敢大声叫嚷,如果让我的父兄或者少年玩伴听到,可能就是几声轻骂。油菜花确实不是什么稀罕物,孩提时村子边上也是成片成片的,读初一的植物课,我还在油菜地里扯着花朵儿识记十字花科,可是不知何时,油菜花居然也成为我的寻梦之物。油菜花依然招摇在乡间农地,迁流远离的应该是我,温岭到婺源的距离就是我与油菜花和乡野的心理疏隔。在春天里,我去婺源其实是看望童年故旧,追寻儿时旧梦。 在夜色中潜行,春雨一路相陪至常州,然后我们折向德兴。德兴在我的知识储备里原本只是个简单的存在,一直模糊不清,但在凌晨三点的夜车里,它却一下子鲜活起来。当我借助车灯在路标上看到这两个字时,我即刻想起了苏轼《石钟山记》里那句文辞:“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我读过这篇文章不下十遍,但对“饶之德兴”从来了了,而此时,我才算真正反应过来饶就是饶州,德兴就是我现在正在穿行而过的一个普通县市,也明白德兴北宋时归属饶州。但上饶并非饶州,它古称信州,因处饶州上游,故又叫上饶。 婺源却不像德兴一样归依确切,作为吴楚分源之地,它一直反复在皖赣之间,在地缘结构上相对接近信州,而在文化上它却更融接徽州,这种独特的自然人文条件使得婺源像陶潜笔下的桃源世界,少兵争之祸,多田园之趣,也像长白山里的千年老参一样本色自然,诱人接近。婺源如此地理位置却以此名之,这使我在路上一直纳闷着。按我的简单解读,婺当是婺江,而婺江却在婺州(金华),但婺州归属钱塘江水系,婺源明显是鄱阳湖流域,这里无论如何都成不了婺江的源头,我期待着下车后能释除疑惑。但旅途并没有帮上忙,还是回来后在网上找到答案:“婺源,即婺水之源。【古坦水】河名。古称庐水,又名婺水。在婺源县西北部。属饶河水系,为乐安江北源。”此说大略可信。 我们坐的是十九座金龙车,车况不大理想,颠颠簸簸,到婺源县城紫阳镇已过三点半,再经过半小时的问索,四点多点,我们抵达目的地李坑,好在天已放晴,星空幽远,山形依稀。空阔的李坑停车场上,早到的驴友们早已幕天席地,搭帐设篷,一眼望去,齐齐整整,俨然八百里连营。等我们忙碌停当,直挺挺躺进睡袋,时间刚好四点半,帐篷外有风声、流水声,还有此起彼落的鼾声,野居群宿的感觉还真不错呢。 晨曦踏露访李坑 草草睡了一个多小时,晨光微露,体力也基本恢复,再也睡不着,钻出帐篷,稍事洗漱,也不收拾卧具,拎上刚买的相机,和同事赶紧进村。如此这般既是为了逃省三十元的门票费,更是贪图乡村侵早的清新恬静,当然也是一路积存起来的迫切心情使然。 李坑是个小村落,位于一个小山谷里,两边小山岗如同双臂轻轻相拥,一溪贯村而出,一条支流在右边傍山环绕,村口的几十亩田里油菜花连缀成片,与不远处村子的白墙黑瓦借藉成景。我们几个像鬼子一样提着“枪炮”,沿着右侧的溪岸小径悄悄摸进村子,在村口,我们剪接菜花、古樟、村落各自存读关于婺源乡村的第一印迹。是时,旭日初升,挂在山峦树梢间,菜叶野草上的露水在柔柔的阳光映照下益发青绿逼眼,一时感觉婺源的太阳也特别近人,特别妩媚。 走进村子,沿着婺源特别的所谓“顺序游览”游动起来,感觉越来越丰富。由于时间早,视野所及就我们几个外来客,一切呈现的都最大可能的接近原生态的乡村生活。村子沿溪延展,几条溪沟就是整个村子的血管和街路,如同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溪边生活就是李坑的风情。溪水欢快清亮,偶尔还有一道小小的瀑布流溅起白白的水花,村人们在溪里洗菜淘米,汰衣刷碗,但水流依旧明净。相较之下,杭州西湖那一片湖水虽然声名在外,但只是静止的装饰,娇嫩的禁不起人们三两下折腾,而李坑的溪水虽然只是浅浅数道,却是流动的生活,它还原了水作为人类生命要素的本真。从这个意义上着眼,都市女孩们沾沾自得的户外活动,一如西湖与李坑的溪水,永远不如李坑村边在晨曦中劳作的少妇更贴近生活本色。村民们各忙各的,视我们为无物,最多偶尔打量一眼,连那些鸡们也只顾觅食,对我们的经过不避不让,狗狗们更是漠然地当道临溪,端坐前视,“目光高远”。同事说,这里的狗是哑巴狗,训练有素,其实不然,生人见多了,早已见怪不怪。这里的生灵在如溪水般的访客流动中已经养成了一份默契,他们生活在诗意里,其实也开始懂得经营诗意。墙角盛开的桃花、梨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和淡淡升起的炊烟一样轻柔,一样的迷离。 关于李坑的建筑,我识记了“祸起箫墙”的箫墙,申明亭的方形交叉叠构穹顶和夸饰的斗拱飞檐,以及一座围井天窗。李坑的油条很不错,一元三根,价廉物美;清明果食难下咽,不应问津。 八点三十分,我们再踏征程,前往秋口镇的千年古村汪口。 濯足汪口过晓起 汪口傍水而建,江湾河于此汇入段莘水,河滩较为开阔,有湘西凤凰县的情味。临水的建筑当然不是吊脚楼,但有不少分工明确的船埠码头,比如柴薪埠。村子里还有好几条幽深曲折的小巷,这里的小巷由于沿河建成,所以自成坡度,巷道递升而上,时见石级,而山西平遥古城和苏州的小巷虽然同样幽深,却缺了这层意味。河的对岸林木葱茏,村落隐现,远山淡如轻烟,风色清明。 村子东头的俞氏宗祠是汪口的代表性景观。宗祠建筑高大轩伟,旁有古桂衬映,虽显破败,但古风犹存。门楼正面上有行书“俞氏宗祠”四字,挑角飞檐,颇具家族公共建筑的威势,门楼里侧上刻“生聚教训”四字,是为家族的民生追求,以行书撰刻,少了份肃穆,多了份平和,也多了份乡绅社会的真实。梁上柱上拱上遍布浮雕镂空雕,木榫簇接有序,斗拱大方中透着浮华,整个建筑装饰华丽,很有西方巴洛克时期的建筑风格。同样是宗祠建筑,永嘉楠溪江苍坡古村落的李氏宗祠倒是显得简明得多,简明到略显寒碜,我老家村子的陈姓宗祠梁柱戏台结构气派上都不逊于俞氏宗祠,但在装饰的繁复上却相差甚远,由此观之,汪口古村当年的富足殷实可想而知。 俞氏宗祠门前有一水泥平桥,桥的下边是一片浅滩,村妇们一溜排开,忙着洗晒衣服,举手机投足之间都在宣告她们是这片山水真实的原住民。桥的上游就是两河汇合之处,边上是废弃了的汪口电站,段莘水在此打了个弯,水流在水坝上飞花溅玉,电站下面有一排漂流用的竹筏,略略有“野渡无人舟自横”之意,稍远处水面上几只鸭子自由自在地浮游,瞄上一眼,就有杜甫“相亲相近水上鸥”的感触。 天气闷热如夏,脚底生津,望着这一片碧水清波便生濯足之念。屈原《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渔父以濯缨与濯足喻说士子的用世与避世,我可不管那么多,朗朗晴日,清凉逝波,不洗也枉自流去,不如濯我浊足。只管下到水边,脱去鞋袜,挽起裤管,婺源清流洗却了我一脚泥汗,也荡涤了我心灵的污垢和浮躁。 十一点,我一身轻快,跟随大部队奔赴晓起。 车子刚离开汪口,驴友们就时不时来声呐喊,惊叹于不时出现的成片油菜花和一株两株或成片闪过的梨树、桃树。一路行去,美不胜收,目不暇接,确如陶潜《桃花源记》所说“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婺源多高大乔木,即便是梨树、桃树也能高上十米,这一点我在李坑即有感触,在汪口也深有此感。汪口村口就有几棵大梨树,大到大家都怀疑它到底是不是梨树。一枝油菜花了然无味,不成风景,但一棵梨树一棵桃树却是“一树梨花一树诗”,自成一帧。婺源人也确实解风情,常在屋角墙后或者路边地头种上这么一棵或者几棵,常常让人一转弯就不经意地遭遇一份惊喜。花开季节,它们是一片灿然,夏日,它们则是一片阴凉,秋天,它们又是累累林果,它们随岁月轮转,不必刻意修饰,一如婺源人家,本色天然,一枝一叶处处风华。 晓起是个有着诗意名字的村子,其中的古建筑保存十分完好,如今开成饭店的老屋,它门楣上的砖雕很能展示徽派建筑的特色,村子里还有好几家木雕作坊,生产各类原木小家具。但晓起这一切都不如它村边规模可观的古樟。古樟我并不陌生,家乡村边路口就有不少,但晓起这么一大片的确实鲜见。刚进晓起,我还以为来到一座经年古刹,天台国清寺山门前古木参天,林荫砸地,但置身此地,却有小巫见大巫之感。晓起环村有条溪流,水色清泠,古樟枝条跨溪蔽天,即便在游人如织的中午,独立桥头依然排解不去那一份清幽静穆。在溪边静静地站上片刻,思绪总不由地连通徐志摩诗中的康桥康河,如果康河两边也有那么一片古樟,那不知该何种风情?多情的徐志摩恐怕要老死那儿了,我不知道徐志摩是否来过婺源,如若来过,可能就未必愿意缠绵于英国的那条小河小桥了。有树的村子是不老的,有大樟树的村子就是乡间的圣地。樟树是风水树,老人们说的没错。古樟就是晓起的诗意。 在晓起用过中餐,一点钟,我们换乘中巴车赶往江岭。 江岭花事溪头风 车子经过港头,进入一段短短的狭谷,这一带正在修造一条直通段莘的油路,劈山搭桥,一溪碧水早已浊黄,看着让人心疼,但自晓起出发,原先的土路雨天泥泞,晴天尘埃,也屡屡败坏游兴,路看来还是得造。 一到溪头乡的龙尾村,眼界一下变得辽远,油菜花黄黄的尽情舒展,在山峦间迤逦开来。车里更是人声鼎沸,大家照例是夸张的呐喊声,盘山车道在梯田间蜿蜒,车子也在油菜花间像只蜜蜂一样闪动,大伙儿的情绪也一浪高过一浪,激动得一时词穷,只剩下啊啊呀呀这类感叹词。 春天的油菜花在婺源,婺源的油菜花在江岭,江岭确实没有辱没这一番盛名。我没有去过云南的罗平,但在网上看过,电视里也看过,那一片金黄在气势上国内各地确实很难超越。我曾亲身感受过青海湖的油菜花,那长长的一大片黄灿灿的风情万种的横陈在蓝蓝的湖水和青碧的草坡之间,徜徉其中,总以为自己就是那只飞舞花丛中的蜜蜂。但江岭的油菜花不同于罗平,也不同于青海湖边,因为它盛开在梯田上,盛开在婺源。罗平和青海湖的油菜花连绵如锦,那种持续不歇的金黄难免让人审美疲劳,有时感觉像在饮喝浓浓的糖水,甜得发腻,但江岭的油菜花风情别具。我们来的时候花事正盛,站在山脚往上看,梯田上一道金黄一道绿意,层层相间,清丽脱俗,美而不艳;居高临远,少了那份青黄参差之景,但梯田柔和的变化无穷的线条更显意趣无边,当地人偶尔也在梯田里种些萝卜,萝卜花开白亮亮的,在油菜花的海洋里成了恰到好处的点缀,有时还组合出启人哲思的线条图案,视线随坡递降,远处山谷婺源风格的黑白村落沿溪摆开,使得镜头里的构图布景多了份人意,添了份生机。这里的油菜花就这样灿烂在身边,它不是梦幻中的“神仙姐姐”,而是真实纯朴的邻家小妹。 晚上扎营在江岭村。晚饭大家开怀畅饮,大搞腐败,只是那份预料中的鸡汤就是犹抱琵琶不出来,有点败兴。饭毕,想来个篝火聚会,由于种种又不成,只得夜游山道,头灯点点如鬼火飘忽,大家啸吟山村夜色里,搅碎了一山的宁静。闹得差不多了,各自回到营地,我们同事几个打开炉罐,烧了壶水,泡杯咖啡,然后闲聊数数婺源夜空的星星。住在边上的一个专事摄影的台湾老太和来自青岛的两个大学生先后过来坐了坐,虽是萍水相逢,但大家并不见外。十点左右,钻进营帐,外边沟里溪水如歌,想起中午在晓起看到的那个“枕溪庐”度假村,感觉这名儿取得确实不俗,《世说新语》里虽有“枕流漱石”之说,江南小镇亦有“枕河人家”之称,但我只有到此时也真正领受这枕溪枕流的个中情味。山村野宿亦人生一大乐趣。 三号早上五点半,起床,早餐,打理行囊,按预定计划步行下山,零距离接触油菜花。我们几个取道油菜花地间的山坡小道走走瞧瞧悠然而下,蓦然回望,来路已是云里人家。山坡上到处都是架着长枪短炮的摄影人士,专业的,业余的,一个个守望着山谷,期待着日出雾开,看着他们这般架势,感觉他们更像一批垂钓者,有时又像一个个狩猎者和狙击手,而美景就是他们的一致目标。再往下走点,回首望望,这些人在油菜花丛中浮动,这时感觉他们更像一群蜜蜂,哪里花开就出现在哪里,只有有足够好的蜜源植物,不管路有多远,不管年事已高,也会欣然前往,生命有了一份爱好,有了一个支撑点,往往也就有了一泓幸福的源泉。 下到谷底,眼前桃红柳绿又一村,打问之下,此地是溪头乡东岸村,大家有的在溪中沙洲里拍照玩乐,还有十几个驴友一字儿排在溪上的平桥上,一如鸬鹚临水,似有所图。再往下走上半里地,就是西岸村。我们走进村子,近距离感受婺源民居,马头墙高高耸立,粉墙白晰可画。马头墙是种房屋山墙高突的建筑辅助设施,其实我们浙江乡村也有,只是不多,它既有装饰功能,更具隔火防火功能。来之前,我不大明了为什么徽派建筑喜欢用白石灰刷白墙壁,当看到墙上檐下不时出现的各类图案之后,恍然明白原来这就是古人向来崇尚的“雕墙”之举。《论语》里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杇”其实就是用白石灰粉刷墙壁,如果家境财富还有余地,就可以在墙壁上绘饰,这就是“雕墙”。婺源古来富庶,由此亦可见一斑。 走出西岸村,逐溪而下,田间小路斗折蛇行,苜蓿田紫花点点如蜡染,溪上碇步、人字板桥一一成景,溪的对岸烟村人家,桃花梨花隔水相送,风从乡野间吹过,恍惚间仿佛走在故乡的乡间小路上。乡间的风景如同片片落英,总让人不胜捡收。走过桥头村,行至龙尾村,不得不重归车道,此时,大家累了,也苦于尘土灌鼻,赶紧拦住车子转向晓起,江岭溪头渐成背影。 一点左右,我们从晓起从车,启程回乡。踏花归去,驴友们驴脚遗香,驴嘴芬芳,有个女队员还很荣幸的得了个花痴的雅号,回来车上,依然见花就喊,痴性如宝玉,不可收拾。有花痴如此,也是出游一大乐事。 走马婺源,观花赏景,感觉这个地方就像一个清秀娟美的小女孩,人见人爱,大家都想抱抱,拍拍她的小脸,可是时日流动,就怕这个小女孩也被拍成了油油腻腻的周庄,好在我们去时,小女孩还没脏得不成样子。于是,最后我想说一句,大家以后都别去婺源了,那儿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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