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神仙居游记

空山惟闻水声与鸟语。

要过桥了，我偏不走路，要涉底下的水。水势甚壮观，滔滔的，一清如此。河床上的每一块石头，都不像上面有一层厚水，而只是涂了透明的指甲油。两个女孩在河边低声说话。她们长得不美，这让我有点难过。

我踩着一排整齐的石桩过河。走到中心的时候停下来，前后左右地张望，四面皆是水，奔腾涌突的水，我真快活。确实，水至清则无鱼，可没有鱼并不使我感到缺憾，因为俯身掬起的每一捧水，都有鱼一样新鲜泼辣的弹动，把手插入水中，指缝间的穿梭，尤其酷似鱼。

我的脚踝好像要结成冰了，因为我踩于千年寒玉床。我太喜欢这水了，所以寒意可以捱耐。

树都不很粗壮，但是很高，细瘦瘦的，却也蔚为成群。看到将军岩，那山的一侧确实酷肖一位将军的侧脸，蹙着眉峰，有希腊鼻和厚实的嘴唇，坚毅而深沉的。我惊讶了一番，赞叹了一番。我是看到睡美人的时候，才真正地完全倾倒了。倚着巨大的山岩，那女子微微地盹着，阖眼眠熟，身体的线条无不显示出她的静谧与安宁。那丰盛的胸脯，应是每一个男子梦寐以求的迦南美地。顶奇妙的是，她的每一根眼睫毛都是一棵树。我简直说不出话。

看过的雕塑不少，从不曾引起甚么共鸣，我知道这样直说，一定要令人失望，所以宁愿说自己不懂，而给具有艺术鉴赏力的人瞧不起。人们常声东击西，大自然却这样直指人心！“鬼斧神工”四个字，听得惯了，此时却在我心上来回地滚。比较之下，人为的重叠繁复的手法，种种高深的学问，多么不足道啊！自然永远如此简洁明了。

她太美了，使我忘了我站着的水榭，木排下的流水，流水之旁的风。任是天崩地裂，她只是这样睡着，仿佛闻得见温润的鼻息。鬼神完全是无心的，它们不知道自己随手的砌了几座山，会造就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儿。我望着，一时竟有点痴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看不到别的人。偌大的山，我们在谷里穿行，在城市习惯了轻声说话的我们，声音都渐渐放大起来，以至于喊，以至于吼。

我说在这里写字最好。他说写什么呢，二三十万字的世情小说？在这里又怎么会想到那些事呢。我答，那就整天喝酒，泡茶，游荡。他笑着张开手臂，同意说：那真是神仙了。

刚下过一天一夜的暴雨，山壁上随处可见垂下一络络泉水，一绺一绺，白生生的，在青山上看来分明。中途被风一吹，立刻心神荡漾，“抱玉如烟然”。背阴处的，执着地往下坠，数百丈里都是直线。

因为每一处水的际遇不同，所以水声也都是不同的。它们有的碰上了礁石，有的卷起了叶子，流势的轻重缓急，使它们各各发出音乐。听来全无章法，其实是一脉天籁。我觉得词典里，涔涔淙淙涓涓潺潺之类的不够多，每一个发音都应该有一个以上的字是三点水旁。但这样似乎还不够，因为水能够发出的声音，人发不出。

但这些立刻被一种轰动性的大声音给压制了，在这之后，我们即使经过同样的沟渠与河道，也听不见了，因为我们的脑海里，被这种轰动性的大声音给充满了；我们的耳朵，也被这种轰动性的大声音给震聋了。

“我是最后一匹顺流而下的老虎，用白雪裹着身体。”这句诗真好，就是这样的。我看过很久了，忘了很久了，这时候突然蹿出来。

我和瀑布之间隔着河，隔着坡，我无法满足于这遥望，非要过去亲近它不可，于是立刻无返顾的涉入水中。它没有桥，所以穿着皮鞋的爸爸和韬，被阻住了无法同行，我头也不回地说：“我替你们看去。”爸爸笑。

我几乎是冲的攀过这坡，面前是一条蛇形的路，盘过山腰。突出的岩石都在往下滴水，藤蔓绕着我的脚。我走到山腹里，世间的一切在瞬间被隔绝了，我的眼前只有瀑布，我的耳中只有瀑布，我的身体里只有瀑布。

我心跳如狂，几不曾闭过气去。难以忘记这情景，只有我在这里，清冷的，幽僻的所在，面对着这三千丈的飞流，被它击打得目瞪口呆，回不过神。这是我的天上人间，是谁要度我升仙。我被飞天的雾所笼罩，通身濡湿，不知是冻的，还是受了惊吓，我浑身颤栗，好像遇见了鬼。

爸爸和韬脱了鞋袜过来了，我才喘出一大口气，可以略松一些那妖异的氛围。顶含蓄的爸爸，顶斯文的他，居然都振臂狂呼，“啊——太——美——啦——”；我也是跌跌撞撞的，面对世间的大美，我们都有些疯魔了。

在深林里、高山上，亦几次长啸，情不自禁。之后瀑布甚多。水随山转，而山是不规则的，每一个落差，都有水粉身碎骨又重新浑融圆整，奔赴下一次摧毁。然而人若曾经过了那样的激烈，是很难再次被打动了罢。我们的态度可以较为优游，若无其事的。好固然是好，但不致神魂颠倒，这倒真是品赏了。

爸爸让我走在他们中间，他来殿后，我说被跟着压力太大，我喜欢走在最后一个。这样我看到心仪的景可以多流连一会，即使他等不及了叫我，我再紧走几步，也已贪看了一百多秒。我说爸爸是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