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烟花三月,时辰到了.
在临近清明的一个夜里,当略携淡香的夜风熄了案头的风烛.走过了窗台,铺被而息.梦便带着念慕已久的先生愈朦愈胧的容像相会于我,相会在雨湿过青石板的江南.我们并坐在江南的美人靠上,不言不语,雨忧而不愁、哀而不伤,湿了木轩,湿了阁楼,湿了青石板,湿了先生的一身布衣,湿了还溢着墨香的诗句.
如玉的江南女子走过,走过檐头灯笼里幽幽晃晃的光.风摇响了背后一巷木廊里古铜色的风铃……
朦胧醒来,窗外的三月,阳光清澈、安详.楼下白色的甬道边,树静默的守侯着,守侯着在温馨的阳光怀里,慢慢再生,慢慢繁盛.
去火车站买了张到江南的火车票.回来时,天已渐黑.
坐在书桌边,羊塑烛台上轻晃的烛光照着桌上的一片凌乱,喝完最后一杯淡苦且微凉的咖啡.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张爱玲手抄本,相机,几卷胶卷,手机,咖啡壶,几件衣服,等等.
装完行李,穿上黑色大衣,压低帽沿,带上为先生预备的东西,安静的出了门. 2．在候车室等了许久,才上了火车.
快要离开合肥的时候,车厢里的热闹才渐渐安静下来.看着窗外,让我蓦的记起了一位哲学老师说过的：己心静,则世界静；己妩媚,则世界妩媚.
车窗外的黑夜黢黑的像寡妇的小锅似的.村庄,田野,城市,荒岭,河水,像一卷轴没有完结的素描.全都在我的守望中慢慢睡去.
有的人安静而木纳的望着窗外；有人丢了鞋脱了袜闲然安适的捏着脚；有几个人没完没了的聊着夜话.情侣们香甜的相拥而睡.几个农民工紧抱着随身的行李打着盹,些许肮脏的脸上满是沧桑.
推车叫卖的男服务员,要么一副炭黑脸、一身粘满污浊的白褂；要么脖子上顶一个肥胀的脑袋、满面横肉的着一身泛白的军装.他们推着零星的食品扯着嗓子一遍一遍的嚷嚷而过,将那昏睡的人们蓦地唤醒,待他们睁开惺忪的眼,四处张望,忙瞅瞅自己的财物,瞪了男服务员一眼,又昏沉的睡去.
夜,是淡淡的海.海,因为吸收了太多的肮脏和糟粕,才显的宽阔.夜,亦如此,因为遮罩了太多的不安与黑暗,才显的美伦美焕. 3．徘徊于西子湖畔,倚栏而阅,湖心波荡,断桥残荷,湖心亭安分守己伫立.春又来,冬,又何必在此久久眷怀.
于是,拂了拂衣袖,驱车去了海宁. 4．午后的海宁,阳光散散的.步履之间,便觉着自己也算得上一个无所事事闭上眼晒着太阳的贵妇人了.
上了辆出租车.那个一口浓重方言的师傅竟然问我徐志摩是何许人也,这不免让我大吃一惊,暗自料想,估计他也不是本地人罢.待他说他自己世代居住在此的时候,我便默然而无语了.
当背着背包的我站在志摩故居之前时,我也只是淡淡的看了看,心里也只是轻微的拨动了一下.这一栋小洋楼便是我等了几十年的香巢了.这淡然并不是突然获取之时的茫然或接受迟钝,而是本就应该有的.
香巢前有一片废墟,估摸是刚刚拆下的房屋吧,断砖残砾,坑坑包包的,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它就堂而皇之地躺在中国的普鲁旺斯——香巢的身边.
如是低了低头,便进了有清水叠砌的青砖墙、间杂红砖砌做的线条、水泥框做的门套、有金镛先生题写的“徐志摩故居”镶石匾额的香巢之中. 5．进了香巢,过了天井,再迈几步,便就是安雅堂了.走在德国制造的彩绘地砖上,双手轻轻的抚摩过微凉的红木桌椅,看那堂桌上一对光滑的瓷瓶.而往上,便是被霓华的西式吊灯蛋黄的光照着的“安雅堂”匾了,字是启功先生的书法.
堂厅左右都为先生的生平或真迹陈列,脆黄的诗稿上,黯淡的灯光将人带回哪个年代.楼道里淡淡的寒意又让人挪移不得,年代与年代之间交错,便让人生了错觉,恍若隔世了.
漆色斑驳的楼道上,似还有先生的吟诗之声,许还残存着小曼的木琴哀怨.上了阁楼,就是休息厅了.盘坐于炕塌,尽了酒,作了诗,飘然也就进了左厢的“眉轩”书房和先生的卧室.西式壁炉、小曼梳妆台、藤椅书桌.简洁,却又极尽奢华.左厢两间则是先生母亲的和张幼仪的各自卧室,全为中式的木质家具.
退了休息厅,便见了后楼之上,淡青色的“清远楼”楼匾.细身的三字,是当时先生托人向康有为寻的.后楼的阁楼之上的几间厢房,有几间是仆人的,有几间则是空空如也,伫立在空荡的厢房之内.油然而生的宿命感又挥之不去了.
摇了摇头,登上了三楼的露台.眺东山,望西山.观景吟诗,忽然觉的苍老起来.先生的坟墓原来葬在东山,却不幸在慌乱的年代,坟墓一夜被毁.二十年前,又被重建于西山.而先生又曾颇爱此地,如此一念想,宿命感就更深了.
下了楼,过了后门,便就是香巢的灵魂——那口井了.井边的柳树未生一絮.看着那树,才明白,其实人,同树也无异了.柳树边的站牌上记录着先生曾经对小曼言语：“眉,这一潭清冽的泉水,你不来洗濯谁来；你不来解渴谁来；你不来照形谁来！”本想看一眼井水的,转念一想,算了罢,还是让它留在梦里吧. 6．在西山寻踪了两个小时,方才在草林之中找到先生的墓.礼了礼帽,拂了下衣尘,深深地鞠了一躬.独坐的静默了一会儿,便拿出早给先生预备的诗稿,轻轻的念了一遍：
风掀起了江南
香巢的那扇布帘
香睡在发髻上
风掀飞了落坟的鸟雀
惊醒的炉烟
在暮秋的时候
飘过了西山的藤蔓
雾湿沉在石阶的栏杆
雨深了疲倦的白云泉
所有的藤蔓开始守夜
风掀飞了石阶前的酒香
风掀起了怀念
寻了枚石块,将诗文压在先生的碑前.
在坟冢前的石凳上静坐的时候,墓碑上刻着的“诗人徐志摩之墓”几个字早已模糊不清.碑后的方形石坟里,估摸也只为几件衣物罢了.坟冢两边,有白色的书形石板.一边刻着《再别康桥》的第一段,另一边则刻着《偶然》的第一段.
一个诗人,其实一句诗也就足够了.
望着阳光下的墓碑,思绪繁杂,久久不能释怀.一场梦,全为了一场等待.而一次等待,却要用七十多年.
下了西山,回望先生的坟墓.荒林遮蔽,早不见了坟冢.心底暗想,总还记得几句诗吧. 7．夜晚,住在硖石镇上的小旅馆里.旅馆邻近香巢,离先生的坟也不远.从阳台上走过的时候,看着几抹月光下的西山,看着灯光恍恍然的香巢,心便忽然塌实起来.
晚安,香巢.
- 2006.3.底-于华园(发表在新华学院报10月期) 作者联系方式:徐径 安徽新华学院人文艺术学院中文系(230088)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