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净慈寺散记

净慈寺散记

宗教的力量其实于人的身心是很有触动力的，一切觉照都是在自然中渐渐地升腾起来的。当南屏晚钟的轰鸣声响起时，静心慢慢地覆盖了整个身体。隐隐地觉知，前生似乎来过这里。

在记忆中，净寺只是一个站名。公交车到了净寺，就是到了苏堤，到了花港观鱼，到了太子湾公园，到了雷峰塔。

净寺下车的乘客总是很多，每次哗拉一下，跟开闸放水似的，车子因此轻盈不少。

在很长时间里，净寺是寂静的，是沉默不语的，仿佛是一个存在千年的陌生的符号。

说它完全地寂寥又似乎不确切。十六岁时，我读书的地方离净慈寺不远，经常骑着自行车意气飞扬地一路狂奔。有一次路过净寺，猛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很深邃很动听的钟声，当当当，钟声在后面的南屏山前后颤抖地回荡着，悠扬，神秘，有点远古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下车进去看。那时净寺好像不需要买门票。出家人也很少，零星地几个人，寥寥地出现，又寂寂地隐去。

人们总是无意中触及到自己心中的最爱。那好听的敲钟声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逛了一圈，没有看到钟，也没有再听到钟声。那时杭州流行一首台湾的歌叫《南屏晚钟》。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听到的钟声就是大名鼎鼎的南屏晚钟。

那时的净慈寺虽是个古老寺院，但因文革中破坏得太厉害，基本是日日紧闭山门。我们只能从门缝里看到里面残破的菩萨像，闻到一点檀香的气息。

我的童年是在阶级斗争中开始的，当时的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怨瀆和仇恨，妒忌和纷争像垃圾一样填满每个人的心灵。我没有福报去寺院烧香祈福，只能从奶奶的嘴里听说过净寺，听说过济公，知道善行对人成长的益处。但在实践中，我们仍然热衷于你争我斗。

生命的能量就这样被无端地消耗了。

长大成年后，净慈寺更成了一个遥远的与生活毫无关系的名词。每天沉浸在家事琐事公家事里，烦得不得了。人苍老得很快，笑容也越来越少，内心的无明之烦恼时刻控制着头脑，干涉着行动，没有觉照，更没有智慧。问问周围的朋友，他们也说活得挺郁闷的，很多时候人的体验就像一部机器，担心、紧张、忧愁、愤怒或者发脾气，每进行一次心灵活动，似乎都与快乐无关。

于是想着到寺庙转转。这一想，竟然足足想了二十年。

真是好久好久没来过了。

春天，万物复苏。草儿从土里钻出来，沾带着湿润的露珠。樱花盛开在阴冷潮热变化无常的三月里，望去是一路的沸腾与忧伤。

走在净慈寺前的这段南山路上，心变得越来越轻。起伏的路面在蜿蜒伸长，偶然走过几个衣诀飘飘的僧人，他们清秀的脸庞是纯净的，内敛的，超脱的，笑容陌生又熟悉。他们通常走路很快。

转弯处突现一堵黄色的墙，沿着马路在樟树的包围下时隐时现。飞檐的屋顶直指天空。屋顶下叽叽咕咕的鸽子，正自由觅食，翻飞，舞蹈着，好一派庄严，和乐，自然的风景。

净慈寺到了。

走进山门，右边即是小巧精致的钟楼。钟楼的第二层顶部高悬着巨大的铜钟，曾经听到过的那钟声就来自于它。看到它，内心莫名地就感到一种温厚与踏实。宗教的力量其实于人的身心是很有触动力的，一切觉照都是在自然中渐渐地升腾起来的。静心也自然地从铜钟的轰鸣声里起来，慢慢地覆盖了整个身体。隐隐地觉知，前生似乎来过这里。

铜钟的表面铸有《妙法莲华经》全部，撞鸣声依据一定的佛教规矩为108声，每天早上4点，晚上8点为撞钟时间。

在出家师傅的帮助下，我举起那根包着布头的粗壮的木条，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重重地撞向铜钟。钟声再度宏亮地响起时，我的心扑扑乱跳，脸也红了，钟声就像一道光的河流，穿过看不见的空间朝最温暖的地方缓缓流去。而每一次波动都引发我内心的一道的光的流动。随着钟声的渐远，那股暖流仍然随着心的跳动涌向身体的每个部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想象身体内的光线、暖流继续向上，继续流动……

走出门外，我看到天空非常湛蓝，纯净得如同刚刚清洗过一样。我努力地与它们融为一体——当我的身体只剩下天空时，我就成了它的一部分。我没法不清静。

大雄宝殿前有几棵茂盛的樟树，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樟树只要生长在寺庙前，就一定会枝繁叶茂。所有的寺院都是这样，真觉疑惑。佛菩萨真的经常出现在这儿吗？还有护法神？我抬头一看，没看到护法神，倒看到了一块乾隆题字的御碑，上刻着：“净慈掩映对南屏，断续蒲牢入夜声。却忆姑苏城外泊，寒山听得正三更。”

由净慈寺突想到了姑苏城外的寒山寺，这乾隆皇帝的确是浪漫之人，思维一跳，两座天堂城市就连姻一起了，这不是心猿意马是什么？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我接着往里走。

寺院的静谥是超然物外的。鸟儿在树丛后面鸣叫，野花满山坡地开放着。小径久不走路，边沿地带已经开始长起了苔藓。

如净禅师的墓地就在寺院的后面的南屏山上。

通往禅师塔碑的小路平时很少有人来，因此，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阳光洒落在台阶上，碎碎的树叶纹丝儿不动，从很远的地方会传来一阵阵风的呼吸，但到了这里，没有任何的改变。世界停住了。

我喜欢这里。

如净禅师不仅是国内著名的高僧，他还是日本曹宗洞派的祖师爷。每年，日本僧人都要不远千里地赶到这里来朝拜的。

翻看他的语录是一段段的文字碎片，很有意思，比如他曾写道：

“上堂。惆怅杜鹃鸟。哀哀昼夜啼。落花飞絮怨流水。芳草懊恨迷东西。呜呼春光浩荡。可吊而不可送。醉倒愁人烂似泥。且道。是何人境界。若匪丹山凤。徒劳语楚鸡。”

好一个“醉倒愁人烂似泥”！八百年前，如净禅师这样抒发对春天的的感悟，多自由，恣意，自在和自得啊。

禅师在什么境地里写的诗呢？毫无疑问现代人是写不出这种境界来了。

科学的所谓进步最终让人失去自由。是幸还是不幸？

阳光很温暖地照耀在经历了多个世纪之久的斑驳的台阶上，通往如净禅师墓地的铅门紧闭着，中间的小锁安静地示意这儿并非是游客自由踩踏的地方。我久等不开，就索性坐下来，听，闻，思，看，让太阳整个地笼罩着自己，让心中的暖流继续涌动，一点不想动，也不愿离开一步。

我相信我在几百年前一定曾经来过这里。关于转世的信念并非人人皆知，但只要一遇及人与人之间无数复杂的交往秘密的时候，这中间一定有一种东西是我们肉眼与浅表意识所判断不了的。我们总是重复自己知道的，再三重复，却从不肯轻易地相信自己不知道的。

知道的永远少于未知的。

想象依然是苍白无力。我们能想的，全算在有知领域里，也仅占未知世界的百分之一吧。

除了如净禅师之外，净慈寺还有两位高僧：延寿禅师，济公活佛。

延寿禅师有许多故事流传于今，比如他年轻时展卷诵读《法华经》时，会有一群羊会跪着听他念经。这些羊有无得度不知道，但他的善行在当时是非常有名的。28岁时他担任华亭镇将，动用军需去采买鱼虾等物放生，事发后，判处死刑，在押赴行刑时他面无惧容，典刑者追问其详，他坦然表示动用库钱实为护生，自己并未私用一文，于是被获无罪释放。由于他劝人念佛，誓愿弘修净土法门，汇集完成《宗镜录》一百卷而成为净土宗第六代祖师。

杭州人说净慈寺是“生死之门”，可能与寺院一直以来“禅净双修”，而今又成为净土宗的道场有关吧。

济公活佛就不用多说了，太多的传媒已经将这位具神力的僧人传播到全世界各地。明河补续的《高僧传中》中这样说济公：“饮酒食肉，与市井浮沉。喜打筋斗，不著裤，形媟露，人讪笑之，自视夷然。”

原来信佛还可以这样洒脱！

经常有国内外的信众跑到净慈寺来，专拜济公活佛，他的俏皮的塑像连同他那把破扇子一起，永远地留在了净慈寺的大殿内。

跟净慈寺的其他高僧一样，他活着时曾著诗文无数，有一首《重建净慈寺疏文》中这样写道：“即人心有佛，不碍真修；而俗眼无珠，必须见像。”

他说的“俗眼”大概就指的是我这等不开眼的俗人吧？我们喜欢在任何事在没有观照的情况下胡乱判断，急于定义，归类，所以宁静很难降临到自己身上。济公也许用他最特别的方式告诉我们凡人的一点是：人在执着于外界时，修行就停止了。人被欲望牵着走时，佛就在远方，永远也见不到他。

世上的一切冲突，缘于心的坚硬和愚昧。心引发的所有感受都会欺骗人，无论用什么方式去表现或者体验，心都只是在自我的紧迫钳迫之中引发一连串的不真实给我们。即使它很美丽，或者黑暗，或者好受，或者痛苦，我们能悟到的都是感觉带来的无知的产物，并非事实本身。

也许我们穷极一生都无法领悟这些事了。

好在净慈寺就在杭州，就在西湖边上，每每进去感受一番都仿佛是一次精神上的大扫除，当智慧降临的一霎那，去享受拥有它，即使麻烦不能斩草除根也要在清幽之地与我的宁静一起共舞，片刻也行，因为有了智慧的滋养，人才会真正成长。

净慈寺在我身后渐行渐远，我很自然地期待着下次的到来。

我想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