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想念西湖

从我家往东三里，便是西湖，与东湖相对。湖心是一带长堤，斗折蛇形，连接几个渔村，那是我童年是与父亲无数次走过的地方。堤上有一座石桥，一座板桥，盈盈的湖水懒懒地拍着堤岸和水柳的老根，拍打着四季时光。
西湖的春景，曾入我的画：新柳外，碧绿的菜畦，金黄的菜花，三两烟村隐隐，一条小木船头，憩着两只鸬鹚。夏日雨季时，湖水常没及低矮的土堤，父亲和我就挽起裤管，水深处，由他背着涉水而行。那时，父亲的臂膀很结实，很安全。秋天，湖上的芦花飘尽，象牙白的芦苇齐刷刷的，远远望去，仿佛水抹微云。到了冬天，湖波是白的，野鸭是怕冷的，太阳是红的，天是高远的。
在长长的湖堤上行走，父亲是我诗文的启蒙者，西湖是我习画的启蒙师。“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垄头几数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是宋人的心眼，是西湖春的诗句。未尝见过雪和大江的南方孩子，看北风吹皱湖波，顿时领悟了吴道子画水法和苏东坡“卷起千堆雪”的意境。在长长的湖堤上行走，父亲给我讲徐悲鸿的翠柳喜鹊、潘天寿的鸬鹚荷花；讲丰子恺的缘缘堂、许地山的落花生。父亲偏爱西湖的春，有时，竟愉快地唱起五十年代唱过的军歌，随着节拍，腰板挺直，步子很大，我亦步亦趋。

杭州西湖.平湖秋月

及稍长，我知道遥远的地方也有个西湖，在杭州。父亲说，那个西湖有白堤苏堤和断桥，有岳飞的墓，郁达夫的诗（谁知道我二十年后才到过那里）。我甚至为我们走着的土堤的无名而羞赧。上了中学，一日竟无意间在《徐霞客游记校注》中看到了我们的西湖！“湖中菱蒲泛泛，多有连芜为畦，植柳为岸，而结庐与此于中者。汀港相间，曲折成趣，深处则旷然如展镜，夹处则窅然罨画，翛翛然有江南风景；而外有四山环翠，觉西子湖又反出其下也。”惊喜之余，把这段文字传给同学看，坚信伟大如徐弘祖者，绝不可能信口胡诹，似乎也为静若处子的西湖的美找到有力的佐证。而今，往事杳若云烟。至今虽未去过杭州，但无疑此西湖要比彼西湖风静水清。
西湖的雨季产一种海菜，我们叫它“空心菜”，那时廉价之极，白花，墨绿的细蔓长数尺，中空。去花，佐以蚕豆米，加一点点花椒面烧汤，是农人的家常菜。于今忆及，以为至味，每次回家，嘴馋，总与父亲说起这不知在植物学上归何科何属的海菜，父亲总说现在搞网箱养鱼，吃不着了。自从十四年前出门求学，一年年忙于当时以为很重要的事务中，便再也没有走上过土堤、石桥，念长堤石桥也早颓圮例如罢？听说现在西湖变成了大理的旅游景点，在湖东树起了一座红红绿绿的水泥牌坊，还有导游、游船，十分闹热，心中不禁泛起隐忧：想一座红红绿绿的牌坊，掩映在湖光山色与农家的芦席篱墙间，是否合于父亲早年教授的绘画着色之道？湖水中，是否漂浮了许多装土豆片的塑料袋和易拉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