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绍兴非游记

July 15

绍兴。非游记。

我的旅行生涯在绍兴终结。

最初想到去绍兴，大半是因为鲁迅。想去那里看看百草园和乌篷船，寻找一点鲁迅的痕迹，然后以朝圣者或者游猎者的身份捞点印象打包带走。因此，与其说我去看望绍兴，不如说我去拜访鲁迅，甚至不是拜访鲁迅，而只是游览周家新台门。

开始我并没有为自己的这种心态感到难堪，毕竟我是一个游客。我清楚地知道，背着登山包招摇过市，丝毫没有感到难堪的游客需要的是什么。他们相信，在陌生的城市更容易邂逅热诚淳朴的人们，更容易发现安宁平静的生活，在阳光透明的异乡，在不起眼的街角，总是碰到陌生人对他们温暖地微笑。他们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游弋的眼神迫不及待，恨不得一眼就看透一个城市，然后在自己厚厚的游记里记上几句话或几个词。如果恰好曾有一个著名的人物居住过这个城市，那么这个城市将非常不幸地成为单纯的布景，随意搭就的舞台，剥离了著名人物的居住历史就风雨飘摇的背景。

我曾经是一个资深游客。“曾经”并不意味着对现在的否定，可能我永远都是我所厌恶的那种游客，只是我希望自己不是。我曾经那样狡猾，又那样天真。我总是带着刚买的地图匆匆忙忙地上车，那样匆忙以至于我经常忘了目的地，忘了暴雨警报和山体滑坡。在车上，我总是看着窗外，努力记住看到的每一个事物，油菜花，水田，白鹭，杜鹃花，石壁，江水，结束旅行的时候仔细地回忆，把它们串连成篇，作为结果。

然而，这是徒劳。结果只是一个空壳，也许它保留着所有物质性的东西，我的所见与所闻，但是它与真实的旅行毫无关系，事实根本不是那个样子。有时候我能够以语言以外的方式记住它，把它体会为真实的东西，更多时候，我无能为力。它已经离我远去，把我抛在后面，甚至就在我身处其中的时候，我仍然离它很远，因为那时候我忙着记住每一个事物，忙着捕捉自己的感觉。

然后我来到绍兴。那天清晨，我从旅店出来，沿着小河边喧闹的街道去往鲁迅故居。很古老的一条街，鳞次栉比的木板房望不到头，开着各种各样的小店，街上很拥挤，大卡车公交车三轮车自行车挤在一起在中间走，还有上班的人上学的人买菜的人挤在一起在两旁走，街边还有很多小摊，向路过的人卖热腾腾的豆浆和小笼包，矮桌矮凳挤在角落里，零星地向街心延伸。就是这样一条繁华喧闹，生气勃勃的街道，就像我小时候的家乡，在小镇市集衰败之前繁忙的清晨。

转过街角却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整齐的乔木和灌木绿化带，划分清晰的机动车道自行车道人行道，反射着阳光的玻璃大厦，以及在任何一个城市都能看到的各种巨幅广告。我难以习惯。一点点的距离，竟然这样悬殊，一只脚太快了，还是另一只脚太慢了。总之，我仿佛处在时间的拐点上，左顾右盼，茫然无措。然而身边的人流和车流却若无其事地转弯，刚才还挤在一起的人和车，一下子分得清清楚楚，各自在他们的路上。那样自然。我却感到奇怪。

因为我是一个游客。我原以为绍兴只是一个江南水乡，像周庄，乌镇，或者同里，供人观瞻的水乡，已经成为博物馆的水乡，街上除了路过的游人，居住的都是商贩。绍兴不一样。我第一次为自己背着旅行包招摇过市感到难为情，为头上新买的毡帽感到无地自容。更何况，当我坐在桥边的小店吃小笼包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一艘艘满载着油炸猪皮的乌篷船突突而过，戴着毡帽的汉子坐在船头，焦急地赶去哪个码头的集贸市场。我本想着花五十块钱，慢慢悠悠坐着乌篷船，四处晃荡，现在看来，乌篷船没空理我。忙碌的日常生活没空搭理悠游的游客。

我想起乌镇的那个广告，我很怀疑。刘若英真的在“时间不曾改变”的乌镇“停下来”了吗？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异乡遇到动人的微笑，仿佛那里的生活总是那么宁静？为什么我们总是需要远离当下的生活？为什么我们正处其中的生活总是喧嚣的？

绍兴挣脱了博物馆的神话，也挣脱了世外桃源的想象。乌篷船还是载着油炸猪皮焦急赶路，毡帽也仍然戴在街头小贩的头上挡风遮雨，人们在微笑，但是微笑里有尘埃也有汗臭。小桥流水仍在，它们安然地躲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相依为邻，而又各自从容。一座活着的城。游客来到这里，只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