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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江郎山 大概因为神州大地的名山大川举不胜举，江郎山之名似乎未出浙境以远。5年前栖身西子湖畔，收看省台气象预报，始闻其名。然而，闻归闻，识归识。几番穿梭于浙赣线上，每每与之擦肩而过，其真实面貌仍在深闺。客岁岁杪，衢州市中学历史教学研究会之年会在江山中学举行，我应该会骨干徐衍昌、邵礼二君之邀，专程做学术讲演，只打算早去早回，料理他事，并不以为此行就是走进江郎山的契机。
26日上午完成讲演，下午尚有半天空隙，东道主意欲安排结识江郎。当我得知当年横刀立马的黄巢所闯越的天然屏障仙霞关就在江山境内，还能顺道瞧瞧一位民国历史人物的故里，史学工作者的职业感便驱使我主动放弃江郎山之行。
是晚归来，同属史学专业出身的江山市教委人事科长李瑞生先生设宴款待，邀研究会负责人与江山中学党政负责人作陪。席间，李科长等借当地低度米酒频频举杯，提议再留一日，攀登江郎峰顶。主人的理由是：来江山却不到江郎山，实在不好交代。正当我忙于思索新的谢绝理由时，只见李科长从江山中学年轻的女书记林菊老师手中接过移动电话，用一口本地方言呼唤户外，然后与小林、徐先生和江中副校长徐须实先生、校办主任吴达旭先生、总务主任何文礼先生等讨论开来。我听不懂江山话，插不上嘴，主人就完全把我凉在一边。原来，那位李科长已用手机调车完毕，连次日的上山路线、下山时间与午餐地点也已敲定方案。徐衍昌先生告诉我，明天除了他，还有李、林二位随车开道，陪我上山。
此时此刻，本属性情中人的我只觉得盛情难却，身不由己。这现代通讯手段未免太便捷，把理应留给客人思索的时间也一并省去了；那江山话也未免太难懂，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人家连用餐地点都已落实，身为人文学科的研究者，我还能板脸拒绝么？如此兴师动众，使我不禁想起14年前随一位资深红军战士穿越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时的情景。
次日上午8时整，司机驱车府园宾馆，徐、李、林三位鱼贯而至，一同上车。昨天还是阴风摔雨，此时却已风静地干，阳光四溢。只要茫茫白雾一收，金灿灿的太阳即可露出笑脸，驱尽严冬寒气。
主人轻车熟路，畅通无阻，半小时后即抵达“奇峰迎马骇衰翁，蜀岭吴山一洗空”的江郎山麓。从远处看时，这江郎山为大雾所笼罩，如同头披面纱的新娘，令人神秘莫测，遐思万种。站在山脚仰视，只见一排呈“川”字形的山峰于群山环抱中携手比肩，拔地而起，排风逐日，直冲云霄。它以大自然惯有的磅礴与直率，衬托出人类个体的渺小与无奈。
下车后，李科长等既当热情的主人，又做娴熟的导游。他们告诉我：这“川”字三峰依次叫郎峰、亚峰和灵峰，它们凝聚着当地父老的情思，身负一个关于三兄弟不畏强暴为民除害的动人故事，以善良与正义的化身存诸江山人民的心底，裸露在四方游人面前。
我们沿着蜿蜒如丝的“十八曲”，置身于四季常青和人格化的翠松绿竹，暂时忘却市民生活的喧闹与烦恼，尽情领略属于这一方山水的恬静与自在。个中快意，实无以言表。
绕过一座似曾相识的寺庙，穿过一片连绵起伏的竹林，便到了可以背峰远眺的“烟霞亭”。原来，这“烟霞亭”也是为纪念明代第一游人徐霞客所建。观亭觅迹，我不禁悲从中来：借助于现代交通工具，也算是走过大半个中国了，至今还没走出徐霞客和郦道元、谢灵运等人的影子。倘若有谁欲与彼辈一试高下，准会认输。即使你航空一瞥也算旅游，要知道，人家不仅行万里路，还读完卷书呀！
驰车起程前，干练利索的女书记小林还以女性所特有的那份细致，不仅携带门票与相机，还拎着水果、饮料一大堆，只差没把餐馆背来了。年长的司机略显拘谨，话语不多，只顾替我们拍照。李、林、许、徐与我四人因齿序相近，兴趣相仿，早已打破宾主彼此客套的僵化与沉闷，一路谈笑风生，不知不觉来到亚峰与灵峰夹出的绝笔“一线天”。
原来，就在这两峰并立处，善解人意的峰主为游人让出一条宽3米长295米的幽静过道，省却环山之劳。过道左侧如巨屏直立，连天地之正气；右边上锐下敛，显自身之峻峭。抬头仰望，只见一道整齐划一的白光，现出浩浩碧空，长达200余米。好一个惊叹人类的鬼斧神工之作！
依我之见，就“一线天”的气势与规范而论，浙南雁荡也罢，巴蜀峨嵋也罢，均难与之媲美。倘若书家颜真卿在世，他也会另有所悟吧。古贤有诗赞曰：“移来渤海三山石，界断银河一字天”。窃以为，这里的丹霞岩石究竟来自何方，固然可凭诗人的想象，不必仔细考究，但这“一字天”所用材料并非“三山石”，而只有两山之石，即亚、灵两峰之石，那立于一旁的郎峰已另有高就。另外，若以意境论，如果将“界断银河一字天”改成“勾画银河一字天”，也许更显得确切些。
顶过“一线天”，便是“登天坪”。所谓“登天”，就是登峰，即登郎峰之顶。这时，天空早已云开雾散，暖冬的娇阳红似火，游人已觉浑身热。我们与其他游客一样，纷纷脱下毛衣，休息片刻，以“一线天”为背景一一拍照。我以小林书记的仕途还离不开李科长的考察与提携为由，就建议她主动邀李科长合影一张，抓住机遇。不意这位外语教师出身的林妹妹还挺“封建”，只笑不动。经我一顿数落，她才勉为其难。但没想到，她又节外生枝，竟提出要与我和徐先生分别合影一张。如此群众运动把我的创意主题全冲淡了。我明白她的诡计，她并非出于平等的意念才提出与我和徐分别合影，而是她确信唯有此类群众运动才不会被人误解。我只好直言不讳地批评林妹妹：“不知浙师大的外语系是怎么让你这样的学生毕业的？你应该与我换个专业才对。”
剩下的任务便是一鼓作气攀登高为369米的郎峰。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由3500级石阶组成的缠峰石道，窄不盈尺，宽不足米，除了不锈钢扶栏与峰腰三两处平台外，几无他物可供依凭，全赖你的胆量与体力。小林可算是江郎山的义务导游了， 却还未曾斗胆登峰，这次她就准备坐在山下等候我们。经吾等齐声动员，她总算也开始上路了。
司机走进前面选景拍照，李、徐紧随，小林继之，我则断后。刚绕螺旋式石峰两圈，小林停步后望，就有点打退堂鼓，不想再上了。我鼓励她：“半途而废不是年轻干部的跨世纪风采，林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咱们有难同当。”我虽嘴硬，其实心里也慌得不行。我自幼胆小，还有点“恐高”，连庐山的锦绣谷与大渡河上的乐山石桌都视如畏途，遑论这千寻绝壁。这时，我的想象已开始超常发挥：连宁波的越海大桥都已出现断裂，谁能保证这年头的不锈钢扶栏毫无半点闪失？倘若从这里滑下去，即使可以幸免于万丈深壑中粉身碎骨，恐怕也难逃上门为野兽彻底服务的厄运。不是说这山谷中还有野猪、野豹之流出没无常吗？那大自然不是随便可以回归的呀！而问题在于，我毕竟占据着一副世俗的男子身躯，总不能只叫林妹妹保持女强人本色，自己却当男弱人。再说，如果由此往回撤退，眼下那光秃秃的悬崖峭壁与无情的地球引力不是会照样使你心颤么？想到这里，已知别无选择，我只好也豁出去了，像小林一样，不再往后看，只顾朝前走。
爬过大半石梯，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凉亭。在这数九冬季，只觉浑身冒汗，清风沐浴。及至抬头远望，正如不乏阳刚之气的港星张惠妹所唱到的：“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巍巍耸起像屏障。青青的山岭穿云霄，白云片片天苍苍。”
再绕峰两周，便是郎峰之巅。有生以来头一次彻底解决一座光秃秃的高峰，一股征服江郎山的快意伴随着如释重负的轻松荡漾心田。仰视头顶，只见云海翻腾，阳光普照。再看四周，便是群山起伏，郁郁葱葱，炊烟缭绕，生机盎然。好一副天人合一的景象！若不是娘亲专挑一副破嗓音伴我终生，我真想加入追星族的行列就地引吭高歌：“我站在高岗上远处望，那一片绿波海茫茫。你站在高岗上向下望，是谁在对你声声唱？”
脚踩郎峰，众山点点。小林递给手机，嘱我拨通300公里外的寒舍电话，为江郎山风景区作现场报道。正是这稍带诗情画意的现场报道，弄得娇惯的女儿在人称“天堂”的彼端嫉妒得连呼带怨。
一阵欢笑与合影之后，午时已过，该下山充饥了。我们选择一条可望避免重复的石路。虽然下山的难度并不亚于上山时，但毕竟已无惊险，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照例是一路说笑，海阔天空，回到山脚坐车，直奔出口外的利国饭店。
饭店以同辈店主周利国先生的名字命名。拥彗扫门，朴实如山。他还十分健谈，机灵如水。身为靠纳税人的贡献而生存的史学工作者，我如实相告：我对“利国”两字情有独钟，却对“帝”、“王”等俗气过浓的店名不以为然，不意此言引发周先生的话匣，他近于激动地说：“没有国，哪有家？给国家纳税，天经地义。我的小店每年交纳上万元税款，心甘情愿，一文不少。”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再说空话和套话，他又从教育、科学、外交、国防等方面，滔滔不绝地论证“没有国，哪有家”的道理。在他的价值体系和话语系统里，虽然没有任何引经据典式的招数，却有山里人取之不尽的朴实和坦城，还蕴涵着一份颠不可破的逻辑力量。
坐在这利国饭店的老板面前，我静静地听着他的演讲，掂量着他的份量，估摸着他的来历。原来，他受过人民军队的教育和训练，还当过炊事班长，复员回家后，取天时地利之便，调动一方山水，在家门口开出这家遐迩有知的利国饭店。
一阵叙谈之后，周先生还主动和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交换名片，嗣而倾其所有，拿出店内最好的菜料，以最快的速度烹饪之，然后亮出自制的何首乌药酒，与我们共进午餐。周先生的家酿虽然没有商标，但较之某些借名人打牌子的“家酒”{不管这历史名人生前是否饮酒}，更容易使人心里踏实，开怀畅饮。若用一句江山人的俗话来说，就是这周老板不是那种“鹭鸶脚踢肉——苛刻”的生意人。在旅途买卖中享受人生，也并非“做梦戴凤凰——想得美”。
一顿充满特色与热情的美餐结束时，李科长率先起身买单，主人仅收200元，让利多多。当我指着那摆在柜台的家酿询问价格时，不意主人干脆赠吾等各一瓶（上车后，李科长等却不管这所赠特曲，令我全部带走），我不敢再问下去。小车即将启动时，主人又把我叫回，赠我一张过塑的江郎山特技全景照，再加一句朴实无华的嘱咐：“请郭教授不要忘记江郎山。”
坐在飞速回程的车上，我一边端详着周先生所赠的照片，一边回味这乌牛白马盟心，素犬丹鸡定约似的江郎山之行，心里思忖着：此生恐怕真会有点难忘这清奇、惊险、欢快与盛情一条龙的江郎山，还有此行热情周到的规划者与导游者，还有利国饭店老板这样的纳税人。也许只有同时走进朴实无华的江山人，才有可能去理解江郎山和江山的全部底蕴，才称得上真正走进了56万江山人民引以自豪的江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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