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细雨刚住。海南岛上,绿色如泼如溅,天空一碧如洗。充沛的空气在海口街头的椰叶间轻轻流动,印度紫檀浓绿的枝叶密不透风地覆盖着街道。 走进海口市府城金花村古朴的街巷,犹如一下子跌进一个遥远的默片时代,所有的颜色瞬间还原成黑白两种,一切喧嚣刹那间退到身后。矮墙灰瓦,青石小道。历史的某一刻一定在此停驻良久,等待良久,它是在等待有人前来倾听500年前的那些故事吗?在狭窄得几乎仅容伸臂的巷道中曲折往复,我希望在某一片残砖断瓦中寻觅到一丝有关海瑞“海青天”的信息。 1514年,后来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二个“青天”的海瑞就出生在这个宁静的小村里。 4岁丧父,家境寒贫,靠寡母养育的少年海瑞,并没有过人之长。事实上,在40岁之前,海瑞一直平平淡淡地生活在海南这个偏僻的海岛上,每日听着海浪,吹着椰风,不时读些圣贤之书。转变来自于40岁那年。如所有读书人所期盼的那样,那一年,海瑞考取举人,被委派到福建南平县做一个管理教育的小官儒学教谕。从此,海瑞一步一步远离海南,一步一步走向明朝的政治中心,走向垂范千秋的史书。当然,如果不是斗胆提着脑袋上书痛斥当朝皇帝,终其一生,海瑞也许也还是一个平常的官员,纵使他再清正廉洁,大约也不会引起史家为他提笔作传的兴趣。然而,历史却无法用“如果”来假设。440年前那确实存在过的一幕,或多或少都会在历史的某个层面上给今天留下一些印迹。 金花村的居民至今保持着对海瑞的崇敬。就在眼前,这古老街巷上随处可见的鲜红门联可作见证:朱桔金花满下田,文庄忠介留青史。数百年之后,人们仍以同村出了这样的人物而自豪。 金花村确实有他值得自豪的资本。海南历史上最著名的两个人物,丘浚和海瑞,全都出生在这个小小的村庄。丘浚,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家、经济学家、政治家,身居宰辅高位,晚年却屡屡要求弃官归乡。在屡请未得的情况,他只能以吟诗聊解思乡之苦:“有人问我家居处,朱桔金花满下田。”金花村也因此而得名。丘浚逝后,赐谥“文庄”。“忠介”则是海瑞的谥号。事实上,金花村还有一位名留青史的人物,名叫许子伟。海南人将三人并称,叫做“一里三贤”。有意思的是,丘浚一生耿介刚直,他的事迹一定对同村后生海瑞产生过重要影响,而许子伟则在海瑞去世后,一直从南京扶棺送他归葬海南。 眼前不断出现的门联提示我,海瑞故居应该就在附近。但寻找良久,始终不见。问居民才知道,海瑞故居已经“搬迁”了。原因大约是在原地重修扩建遭到有关方面的反对,只得在金花村的外围,靠近车来人往的繁华马路边再造故居。从56岁被贬回乡,71岁重新起用为官,,海瑞又在度过了15年的闲居岁月。 海瑞居住了整整55年的老家,竟然在他去死近500年之后被迫“搬迁”! 想不到一生多舛的命运,在他死后仍然在延续。至于那全部人造的“故”居,不看也罢。 离开金花村,回望那一排排灰黑破败的瓦脊,总觉得,那古老的空气中还留存着海瑞的某种气息。毕竟,海瑞日后震憾朝野的浩然之气,正是在这些逼仄的巷闾间日复一日地熏养而成。不知谁说过,高贵的心灵,总是会不择地而生的。 看来,缅怀海瑞,最好的去处是在墓园了,那里,仍有440年前的文物,海瑞的英灵应该还在那里憩息。 墓园位于海口西郊的滨涯村,离故居不到五公里路程。我们驱车赶到滨涯村时,正赶上整个村子在庆祝自己的“公期”。“公期”是海南农村特有的节日。“公”,是全村共同尊崇的神灵,一般是这个村子历史上的名人,或某个共同的祖先。公期这一天,村人抬着“公”的木制偶像挨家挨户地巡游祷福。木偶彩绘脸谱和长袍,如京戏中人物。巡游的队伍有时长达数百米,队伍后常有上刀山、铁钎穿腮等民间技艺表演。“公”每到一家,必有鞭炮长时间的燃放。公期前后几天,村中各家杀鸡宰羊,远近的亲朋好友,相识的和陌生的,全来村里人家做客,主人必会热情相邀。“公期”是海南民间最为隆重的节日,在百姓眼中,它的重要性甚至超过春节。 滨涯村的公期,尊崇的正是海瑞。虽然海瑞并非滨涯村人,与滨涯村人也不同姓,但自从海瑞落葬滨涯村后,村人就将他当作自己的祖先看待。1589年3月24日,海瑞墓落成的那一天,被村民称为“海瑞公生日”。 将一个人墓园落成的日子当作一个人的生日来纪念,这种看似荒唐的民间举动,是否包含一种深刻的哲理:虽然他的肉体生命从那天起彻底告别了人世,但同样在那一天,他的另一种生命,精神,却从此在滨涯村人心中生根发芽,并且一长数百年。高风长存世上,公道自在人心。看似糊里糊涂的民间习俗,在大是大非上却从未有过片刻的糊涂。 墓园在村子的正中。传说,海瑞之所以葬在滨涯村,是因为灵柩运到此地,抬灵的绳索突然断开,于是按“天意”就地下葬。事实上,这是风水师选定的墓址。淳朴的中国百姓,对那些受尊敬的历史人物,要么将之演化为神灵,要么在他身上添加一道神异的光环。做法虽然“迷信”,表达的却是到无以复加的尊崇。在风水师当年为海瑞选中的墓址旁,住有5户张姓村民,为了能使海青天入土为安,5家人自愿放弃家园,搬迁到旁边的长流镇富教村。对这次搬迁,张氏族谱有所记载,且言辞之间甚为自豪。 走进墓园,迎面是一块巨大的石牌坊,分两行写有“旨粤东正气”五字。显然,这应该是出于哪位皇帝的手笔,但不会是被海瑞痛骂过的嘉靖皇帝。1564年,海瑞50岁。那年冬天,他迁升户部云南司主事。五十而知天命。年届50,已在官场厮混了10年的海瑞,应该已经学会了圆滑,至少,应该掌握了一些“政治经验”,学会了心平气和。但是,他没有,他反而如初生牛犊一般,冲动而莽撞。当时,嘉靖皇帝长期信奉道教,妄图长生不老,20多年不理朝政,还随意给道士们升官加爵。抵京第二年,海瑞便给皇帝上书,指出皇帝一意修道,侈兴土木,不顾民脂民膏,百姓戏言嘉靖年号为“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以致“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希望皇上“翻然悔悟,洗数十年君道之误!” 这封几乎被《明史》全文抄录的奏疏,竟然敢以天下人之名,直指嘉靖的鼻尖骂得他一无是处,而且以长者的口气让他“翻然悔悟”! 此疏一上,海瑞是将自己向墓地大大地推近了一步。他应该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当时,《金瓶梅》正在酝酿或写作之中,书中所描写的那种全社会性的放纵与享乐正在活生生的上演。全社会都在放纵,臣子如何能够苛求皇上?!海瑞却不管这些,他在心中树立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后,就不顾一切地向着目标前行,而且也要求别人跟着他走。也许,这就是海瑞一生悲剧产生的根源?海瑞也明白,这道奏疏将会带来什么。上书之前,他买好棺木,诀别妻子,遣散僮仆,并找到同乡庶吉士王弘诲,将全部积蓄20两白银交付于他,托他处理后事。嘉靖看完奏疏,果然大怒,直喊快快抓人!旁边的宦官说,海瑞已买好棺材准备一死,皇帝一愣,抓起奏疏再读,不得不感叹上疏很有道理。但海瑞还是被打入死牢。在狱期间,海瑞两个儿子相继去世。嘉靖逝后,海瑞才侥幸逃脱一死。 “武死战,文死谏。”海瑞用行动向历史展示了一位文臣所能达到的勇毅与正气,连后世的皇帝也凑热闹地赐给他这一块“粤东正气”的牌匾。然而,我怀疑究竟有谁会真正地需要他的这种勇气?有哪位皇帝喜欢这种斥骂,哪位同僚乐于与这样的人共事?在《万历十五年》里,黄仁宇先生对海瑞的处境作了深刻的分析。他说,海瑞就和舞台上的英雄人物一样,在情绪上他能激动大多数的观众,但却没有人会模仿他的所作所为。换句话说,海瑞的行为,只能在理想中存在,而一旦现实中有这种人,大约就只能被人视作怪物。孤独的刚峰先生啊,在他生前就一直那样的磊落不群,他逝后的数百年间,在那些络绎不绝地前来他墓园朝拜的人群中,又有几人不将他视作舞台上的人物? 穿过牌坊,就是通向墓室的墓道。一群石狮、石马、石羊、石人肃穆地立在长约百米的墓道两旁。石雕后,是椰子、棕榈等南国特有的植物。终年不凋的绿色伴着百年无语的石雕,使墓园显得高贵却又随和。据说,在那些高大的石雕当中,还有几只是海瑞下葬当年的原物。从这些现存的石雕看,海瑞当年的葬礼,可谓极尽哀荣。一生节俭成性的海瑞,连给下属发放公文纸也要求对方拿已经抄满的纸张来换取,在他死后,全部家当也只有白银10余两,如果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葬礼如此耗费,该会如何痛心?! 海瑞墓高3米,为半球形建筑。墓前立有石碑,上镌“资善大夫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赠太子太保谥忠介海公之墓”。墓室在“文革”时遭到了疯狂的破坏,海瑞的棺木也被人辟开,棺木中没有找到一个铜板。墓碑却被滨涯村人冒死掩藏了起来,今天我们见到的,仍然是1588年的原物。1587年10月,孑然一身的海瑞病死在离家万里的南京任上。朝廷命海瑞的同乡行人司行人许子伟护棺归葬。海瑞墓落成之后,许子伟见海瑞身后萧条,没有子嗣看护墓园,便在墓旁搭建一座棚子,以学生身份在此守墓3年。墓右,有一棵奇怪的椰子树,虽然树身只剩半边,生长得却格外茂盛。据说,那棵椰树虽被雷劈却蒙海瑞英灵庇佑,生命力反而更见旺盛。这让我想起海瑞的一首诗《倭犯钟司徒墓雷震遁去》:“既归三尺乐斯堂,况有金函玉匣藏。谁谓盖棺占定事,犹遗赫怒庇重冈。丹忱贯石茔俱古,赤电明心山亦苍。千载智愚都幻化,到来贤哲自洋洋。”海瑞并不认为人死之后万事休,他还希望留下余威守护一方墓地,留下精神护育后人。由此,我也明白了许子伟守墓的意义。历史总是由人和事组成的,然而,斯人已逝,往事成烟,历史还有什么可以留存?能留存的,大约是历史的智慧和伟人精神。我们如此注重名人遗迹,故居、墓园,如果说,伟人的精神是火,总得需要一根火炬才能发光,那么,那些故居和墓园就是那根传承伟人精神的火炬。许子伟当年的守墓,所守护的其实就是一根精神火炬,火炬上燃烧着海瑞那耿直、清廉、爱民的历史精神。 墓后有海瑞的石雕坐像。塑像中,海瑞身穿官服,手持朝笏,双眼微微向天。出人意外的是,塑像上,海瑞竟然微微带笑,笑容中还透出些许的和蔼与智慧,这与我想像中一脸古板的海瑞大相径庭。也许,他也有接近人情的一面,只是,这一面被历史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而已。海瑞有这么一段故事。当他还在浙江淳安任知县时,有一日,浙江总督胡宗宪的儿子道经淳安,随带大批人员一路作威作福,还将对他稍有怠慢的驿丞双脚倒吊。海瑞没收了这位公子的大量现银,还令人将他押解至总督衙门。在呈报总督的公文内,海瑞声称,这个胡公子必系假冒,因为总督大人节望清高,不可能有这样的不肖之子,也不可能拥有这么多的金银财物。 胡宗宪看罢呈文苦笑不已,却拿海瑞毫无办法。处理好此事之后,海瑞一定在背后偷偷地笑了。那种笑,大约正与这塑像中的笑相仿佛。看来,海瑞并不是不懂斗争的策略,但在他在处理骂皇帝以及要求富人退还穷人的土地等事时,事关原则,事关国运,他已是毫无退路,只有直面相对。 塑像身后,有一座新建的 “扬廉轩”。 轩不大,亭柱上的对联倒国惹人注目:三生不改冰霜操,万死常留社稷身。对联摘自海瑞的诗《谒先师顾洞阳公祠》:两朝崇祀庙谟新,抗疏名传骨鲠臣。矢志回天曾叩马,功同浴日再批鳞。三生不改冰霜操,万死常留社稷身。世德尚余清白在,承家还见有麒麟。只有一心常怀天下而置生死于不顾者,才配写这样铁骨铮铮的诗句,也只有拿自己的生命为百姓撑起一片青天的人,才配得上使用这“三生不改冰霜操”的对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