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前不久写的九畹溪游记

“心动”九畹溪

自九畹溪归来，已经有时，然而，直到现在，依旧心无所得，回忆跟漂流时打水仗一般杂乱无章，积得久了，生出几许不安；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照此理，到一地得有到一地的收获，否则，此行即虚，愧对时间。

其实，我并非实用主义者，并非到一地一定要有所收获不可；况且，此行，原为给心情放假，一切按照导游的指示去办，即能彻底做到将万事抛诸脑后，扎扎实实享受两日清闲；所以，那种学问人强说的所谓“收获”，有则有矣，无则无矣，并不强求。但是，归来后，心态一趋平静，不安与空虚就来骚扰，总令我感觉到记忆里似乎正在浮现出某种遗憾与缺失；到底是我有什么问题，还是九畹溪有什么问题？

（一）“心”与“物”

行前，为求心静，找了几本佛学书在看；昨天，与一友聊天，谈及“心”与“物”的关系，心里豁然开朗。要做到“心外无物”，必先“心内有物”；所谓“心内有物”，是指心中有信仰与寄托，有自己做人的准则与处世的哲学，有自己特立独行的文化特征。比如，九畹溪。所谓“心外无物”，是指内心不受现代物欲的影响，不为俗世物欲所困扰，不因“生”而“苦”，不因“业”而“生”，不因“无明”而“业”。比如，我们。

谈及此，此次九畹溪之行，便有了思考与审视的主题，在“心”，在“物”，九畹溪与我，是怎样一种关系呢？我以为，九畹溪当是一蹲“佛”，“心内有物”，是为异于他处的自然之美、偏僻之静、文化之纯，“心外无物”，在浮蘼世界，为芸芸众生经营一处修身养性的所在，协助佛祖度化众生；这样，浮躁如我辈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名忙，为利累，区区肉身顶着千斤重担，无可推卸，有此机会，偷得浮生几日安闲，去到九畹溪，当可如僧侣一般，沐浴佛恩，接受摩顶，于“世外桃源”处，做他一日之“佛”，且为疲惫之心造上七级“浮屠”，实在快哉！九畹溪定会以“佛”之尊，解我之“生”苦，指我以正“业”，去我之无明，赐我以涅磐。

然而，君不见，日漂九千人次的九畹溪，在晨光微露间即开始工作。昔日原生态的山与水，在我到来时已经大显疲惫之态：哑了鸟鸣，嘶了猿啼，少了鹭影，稀了鱼踪，断了炊烟，枯了庄稼，清风拂面，送来阵阵不完全燃烧的汽油的焦味；我来晚了吗？没了“鸟鸣、猿啼、鹭影、鱼踪、炊烟、庄稼”这些“心内之物”，九畹溪便似一具脱了灵魂的躯壳，摆设在那里，已经变得极其空虚了。我坐在橡皮船上，感觉到了溪流的弯，但弯得那样做秀，感觉到了人声的闹，但闹得那样媚俗，感觉到了山谷的闲，但闲得那样无聊，感觉到了漂流的险，但险得那样平庸；整整一条十几公里长的长江支流——九畹溪，于这一刻生生被浓缩成了一个小“社会”，人的嘴脸驱散了她原有的自然底蕴与风度，并且取而代之，变成了她的主要特征；此溪，活得跟我们一样累苦，或者比我们更加“无明”，甚或浮躁了，她还能度你我成佛么？九畹溪终究非佛非僧，倘使是，在对时势有气无力之时，当能立即坐化，省却人间几许担忧，倘使再生了舍利子，还可荫及不少人事；因为不是，她开始把自己异化于风景之外，异化于山野之间，异化于时间的边缘。

（二）“心动”九畹溪

看来，九畹溪“心动”了，心动得那样急不可耐，那样不守规矩，那样毫无逻辑。只是，到底是我对九畹溪心动，还是九畹溪对我心动？我不知道。

如果是前者，我一定是带着一种虔诚，去顶礼膜拜，我试图从九畹溪的青山绿水间得到一丝来自大自然的慰藉与洗涤，以便整饬心情！如果是后者，她又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我，以及像我一样的人们，带来了金钱、喧哗、垃圾等这些城市特征，是不是她已经内心不甘寂寞，眼神充满物欲，嗅觉敏锐于铜臭，爱上了我以及像我一样的人们以及我们身上的“都市病”？或者，我们相互心动，在无可阻挡的工业文明面前，互相有了需要，她出卖她的自然与原始，供我们消遣和娱乐，我们从口袋里掏出金钱与垃圾，为她铺设通往现代与未来的“高速公路”；但结果却是，我们获得了娱乐的刺激，她的自然与原始却在“高速”走向“死亡”；这样的旅游，与一个邪恶之徒糟践良家少女何异？

我们清早六点起床，从三峡大坝出发，路上差不多两个半小时里，人们沉默不语，俱都在准备朝拜的心情；八点半钟赶到九畹溪，导游排一个小时的队，才买到180元一张的漂流票；我们每人换上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站在九畹溪的土地上，这是祖先传给我们的面对大地的最虔诚的姿态，我们拿来面对此溪，为什么？经过一番认真的安全准备，十点半钟，我们终于下水，进入九畹溪的内心世界，每个人身上都带了钱与舀水的瓢。

几千人挤在一条小溪里，从高处看，红色救生衣，把九畹溪镶嵌成一条红地毯，我们似乎享受了高级别的欢迎；但是，换一角度，从高处看，一件一件红色救生衣，却又似一瓣一瓣从峡谷飘落的红花，春天正随流水逝去；最自然的所在，也留不住春天么？

我们极端好战，在九畹溪的怀抱中，见人就打水仗，阳光下，白色水花裹着红色花瓣，四处移动，上下翻飞，十分热闹；岸边水手也穿一套红色救生衣，站在大石头上，伸一根长长的竹竿于溪中，不时撑撑搁浅的橡皮船，既有点“花惜花”的忧伤，又有点赶鸭子的味道。大约十分钟左右，我们经过的地方，就有浓烟飘来，岸边小贩已经烤好马铃薯、小鱼小虾、玉米、甚至腊肉在等着，他们同样用一根带钩的长竹竿，远远地钩住我们的船，使劲往岸边拖，嘴里热情地招呼我们休息片刻，实际上却是要掏我们的荷包了；果然，有许多人已经抵敌不住烤腊肉的香味，迫不及待地掏出钱来买了就往嘴里送，很快，餐巾纸、烂瓢、未吃完的烤货，变成垃圾被扔在溪水中，原本清洁的溪水上就浮起一层油污，油污映照着蓝天，映照着青山，映照着我们每个人的脸。

如果，溪流就是时间流逝的形状，那么，我们是不是正在时间的溪面上漂流？人生的漂流，跟这样的漂流，有什么不同呢？我们由此而去的终点是大江，大江由此而去的终点是大海，百川归海，喧哗由此静寂，前景从此壮阔，而人生漂流的终点，却是生命的结局，大风大浪经过，大雨大雪经过，阳光明媚经过，忧郁一阵，兴奋一阵，搏斗一阵，然后，一切归于虚无。这难道就是我们九畹溪之行，要明白的道理吗？很可怀疑。

如果，生命需要延续，溪流需要延续，那么，漂流之后，我们该为后来之人留点什么？

（三）旅游、文化及其他

九畹溪之行，还有一个小插曲，那便是在去漂流之前，于一处景点看长江上的千年悬棺。这个我在巴东的神龙溪已经看过，令人兴奋，但没想到，我们走过铁索桥，到悬棺之下的草坪上，却被告知景点已经拆除，游客止步，而且，地陪都不知晓，实在令我吃惊不已。关闭此景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客源不足，景点入不敷出；二是游客太多，景点不堪负荷。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说明一个问题，那便是我们的“旅游”有问题。

大凡喜欢旅游的人，都熟悉这么一道顺口溜：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了景点拍照，回家后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我们的旅游文化，其浅薄，由此可见一斑。我总觉得，要旅游，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其核心是，我们此行，看什么，听什么，想什么，玩什么，怎样看，怎样听，怎样想，怎样玩？前面“什么”是风景，后面“怎样”是文化。一旦“风景”不能适应“文化”，或者“文化”无法内涵“风景”，我们就会患上“旅游文化病”。再拿九畹溪来说吧。九千多个人，像砖头一样堆在溪水中，鱼都没地方呆了；大家你来我往的打水仗，或者做些与绿水青山极不协调的动作，发出些打破自然清静的怪异声响，生产一些有损景点生态的垃圾，这旅游实在病得不轻。即便九畹溪真是一蹲“佛”，“心内有物，心外无物”，我们这种单一的旅游方式，也会把它心内之物掏尽，再在它的心外填塞俗世的东西，一切神圣，都将变得粗鄙低俗，最后烟消云散。

我站在悬棺下面，抬头看见悬崖上几处破败的石洞与摇摇欲坠的栏杆，在巴东看到悬棺时的感动，在这里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九畹溪就在悬棺下面，悄悄流淌，土家族祖先千百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它，呵护着它，哺育着它；千百年来，小溪以其特有的清澈，流照着头顶这片蓝天，滋润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土家人；忽然一天，大队人马进入此地，悬棺险象环生，小溪浑浊不堪，属于这个独特世界的生命不再灵动！

所以，末了，心里总不免出现这样一幅特别奇怪的画面：金钱——文化——风景，金钱所指，文化如鬼推磨，风景便碎裂如尘埃，一颗一颗飘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