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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就象周末探望父母或者去朋友家小坐。衡山虽是五岳之一，其实也只是普通的南方山峦，除了名气，和它周围那些同样清秀的乡间山峦没有两样。但我既然回来这么多天仍然对它念念不忘，那么它总有令我不能释怀的寂静和光明。
秋快要尽了，天气仍然燠热。也许是我的错觉。我因为居家，时间变得分散，于是对它的流逝格外敏感。同时心里又生出无穷的想象，把我的方寸书房变得如同大海里的小舟。这样的一个黃昏我突然感到不能承受的抑郁。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在南站坐上了去衡山的汽车。
衡山已经太文明。山脚下的南岳小镇干净整齐，宽阔的柏油马路一直修到祝融峰顶。这不是寻找原始和艰难的徒步者们喜欢的地方，路上三三两两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香客。但这样的落落寡合却是合适的。我原本不为看景而来。
说是不为看景，景却自在我心中。是只有我看到的唯一。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总是自己的映象。但这样并不会妨碍我真正地投入自然，因为我自有我的多重的视角。它不再只是漂亮得象明信片，它还突出得象雕塑，凝练得象油画。
衡山就是衡山，我就是我。时机吻合的时候，它是我的菩提树和明镜台。
我该说说衡山了。它给我的见面礼是排山倒海的松涛。我下午两点上山，一路闲逛到半山亭时看到去祝融峰的标牌上写着十三公里。这是我想走的远路的距离。现在四点。我想我可以登顶，我渴望登顶。
可是从一个叫麻姑仙境的人造景点上行到林中时我开始变得忐忑。石板小径消失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砍柴人放牛人的山路，上面有一堆堆的牛粪。初时我是喜悦的，以为这样我终于摆脱了人工，走进了它本初的状态。但路越来越静而幽深。这时我第一次听到松涛。
在我的头顶上，在我的前后左右，好象把我放置在漩涡的中心。周围是大动，我的所在却是大静。我的心提了起来，不能享受它的气势。直到我看见一户农家，我的心才放了下来。
凭着老伯难以听懂的当地话的指点，我回到了最初离开的马路。前面仍然有十一公里，我没有走出多远，而天快黑了。但我仍然以为我可以登顶。
除了偶尔从我身边驶过的汽车，路上没有一个人。我经过了一两个索然无味的景点，经过了两三户当地人建在路边的酒家，继续往上走。天渐渐黑下来。
我本来仍然自负。既然脚下是柏油马路，那么我就没有迷路之虞，走到九点总可以走到，怕什么呢。可是天全黑了。
我不知道山间的天会黑得这么彻底，会黑得把一切完全吞没。但脱颖而出的是松涛。是我领略过但体会不如此时广大深刻的松涛。它无所不在，象千万个士兵齐齐吹响的号角，象雪崩和地震时一触即发连绵不绝的咆哮。我感到自己被吞噬了。我猛然转身向我路过的最后一户酒家狂奔。
我产生了敬畏。
第二天早晨大雾弥漫。
雾有净化和提纯的作用。这就象只有在茫茫的大海上夜航才能体会星空的灿烂，只有在无边的草原上奔驰才能明白骏马的自由。
马路仿佛消失了，但又一直在延伸。这使行走摆脱了直线的性质而变得好象流连和徜徉。好象我在云端沉睡，白色本身不再单调，只有纯洁。
于是当美突然呈现时我不能不感到喜悦和欢乐。
最先昭示的是金黄的树叶。在雾中乍现，无根无由，无缘无故，只有数片金黃的树叶，象张开翅膀的鸟。是看不见脚的鸟。没有凭空悬浮的树叶，可是它的树干，它的树枝，它四周仍然占绝大多数的绿叶，都隐退了。我所能看到的，只是树梢的遗世独立和出类拔萃。
山谷如此静谧，令人长久伫立。雾在谷中变得飘逸轻盈。两边排列黑色的树林，但几株小树在雾中遥遥相望，互相呼应。它们的翠绿带着些许少年的稚气和倔
犟，在雾中越发清新洗练。黑色的树林隐隐绰绰，更多来自我的想象，而它们脚下看似柔软的草地上固有的荆棘和凹凸也在雾中隐退了锋芒。小树的生机在雾中依旧
清晰，正象青春期虽然朦胧但不减热情。我静静离开，怕我的脚步惊扰了它的敏感和沉缅。
这时有一堵白墙在白色的雾中出现了，方正的白墙在山崖边，在菜园前，在松树下，和雾融为一体。墙上有黑溱的门，看不出是闭是开。它在路边，又象在天边。它终日沉思默想，虽有大雾，它自轮廓分明。
真正令我不能忘怀的是下山的路途。
和昨天绕道上山不同，今天我走的是从峰顶穿过山谷直插山脚的石板小径。这是我几乎错过但所幸并未错过的古典山水。时已正午，雾散了。群峦渐行渐远，终
于成为底色和依托。黄叶和绿叶互相濡染而层次分明。树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多是层染和铺垫，但也时有一两株用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浓墨重彩。只是在这谷里，
再浓的墨再重的彩也仍然清淡出尘。谷中自然有山涧。因为季节的缘故，涧水纤细，但并未断流。涧中有巨大的石头。
山里的人家只是一户两户，在离小径很远的谷的深处。人家前有田地，但此时只是闲置，没有庄稼。有三五个农人在修整石板小径，他们动作从容，好象是在画
布前的画家和钢琴前的音乐家。此刻在我眼中，他们就是艺术家。我眼前的景色完全摒弃了现实的功利和细节的繁琐，具有了形而上的象征之美。
真正令我不能忘怀的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摒弃了自己。我抬阶而下，既不过于欣喜，也不觉得疲惫，既不行色匆匆，也非恋恋不舍。我一个人，但没有觉得孤独和
寂寞。我完全可以承受与外界隔绝的时间，而不需要与人分享。这时的我象涧里的石头一样坚硬，自足，成为美的观照和证明。我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写到这里我脸上浮现微笑，因为我想到了下山后的情形。
到达南岳汽车站的时间是三点三十三分。开往长沙的汽车刚刚离开三分钟。这是个小站，只有过路的汽车。于是我在空空的候车室里坐等下一辆车的到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我吃了一包话梅和一包开心果。我发了短信给一个在沪沽湖畔停留下来的朋友，他说客人很少了，但摩梭人忙着收包谷的时候到了。他告诉我湖上的雾每天清晨飘来飘去，非常好看。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可是我做完这一切汽车仍然没来。于是我象每一个等车的旅客一样开始着急和疑虑，开始密切注意所有进站汽车的方向。
美转瞬即逝。我仍要不断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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