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天葬台：通向天堂之门——-2006.10.3日郎木寺天葬台之行

凌晨六点，天色墨黑，不见一丝光亮。小雨仍然绵绵密密的下着。

我和同伴挪挪立在郎木寺的巨大白塔前，一面调匀着气息，一面默不作声的看着从眼前延伸出去的小路。

沿着这条小路，翻过山坡，3公里的山路后，就是著名的安多藏区的两大天葬台之一：郎木寺天葬台了。

手中的头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仅能模糊的照亮两米之内的道路。光线之外的黑暗中，似乎有巨大狰狞的兽在游走窥伺着。

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时刻，也是各种灵魂最后活动的时刻。选择这个时候上天葬台，我们是否是在和各种灵魂擦肩而过？

我们开始爬山。

下了一整夜的雨，山路泥泞不堪，登山鞋很快积了一层厚厚的泥，开始变得沉重无比。现实的沉重让我们暂时无暇去考虑灵魂的问题，一边抱怨着泥比鞋子还要重，一边小心翼翼的避开大大小小的水洼和泥潭。

我也趁机避开了那个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为什么坚持要去看天葬台？

今天并没有天葬，我到天葬台看到的只不过会是刀和斧头、血和骨肉。

仅仅是为了猎奇吗？我知道自己不是，这种想法，既是对死者的亵渎，也是对自己的不尊。但是我近乎固执的要去看天葬台，甚至为了赶时间在凌晨六点就开始爬山，到底是希望看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内心深处有些东西在驱使着我。

走到一个岔路口，一条向上，路窄；一条向前，路宽一些。

有些为难，路口没有任何标志，而凌晨六点多窒息一般的黑暗寂静中，又去向谁问路呢？难不成真的要向灵魂们去问？

我们两个在路口踌躇着，委决不下。

远处突然传来模糊不清的人语，我们两个都是倏然一惊。我抱着一线希望高喊了一声：“你好！”。人语突然消失，仿佛从来未曾出现过，只是我们的幻觉而已。我屏息侧耳听着，手心中有一层薄汗：漆黑无人的陌生山坡上，有人和无人似乎都不是个好的选择。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突然从上面照下来，一个男声喊道：“你们……朝上走……上面走”，是那种生涩而带着四川口音的汉语。无暇细想，我们急忙跟上。手电的光芒在我们前边时隐时现，然后不时会有生涩的汉语催促我们：“快跟上……..朝这边……”一面爬一面嘲笑自己，这若在平原汉地，绝对是犯了大忌：荒郊野岭，看见陌生神秘之异族男子，不保持距离，居然还紧跟不舍，绝对不智。

小路一拐，出现一片平地，有着几幢庙宇似的建筑。前面的男子似乎到了目的地，停下来挥着手电，遥遥的向我们指点的路线：”顺着小路…….一直……然后在北面……”。口音太重，并不能很听懂，但是我们仍然很诚心的道了谢，为他的热心，为他的淳朴。

从头到尾，我们没有说过要去哪里，陌生男子也没有问过。一个理所当然的指路，一个理所当然的跟上。

不是不奇怪的。所有关于天葬的描述中，都会加上一句：未经允许，最好不要去观看。甚至我知道为了保护藏民族的风俗习惯，西藏自治区还曾两度颁发布告，严禁无关人员到天葬台参观，更不允许拍摄，违者一律追究责任。

但是郎木寺不同。这个四川甘肃交界处的小镇，既以瑞士般的美丽风光而著称，也以允许游人参观的天葬台而闻名。从昨天我们开始问起打听天葬台开始，所有的人都是坦荡无忌，天葬于他们，似乎已经成为骨血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无需遮掩无需夸张，无需恼怒无需争辩，有的只是深深的平和。看也由你，摄也由你，说也由你，生命的最后一程，又何需计较这许多呢？

来前特地查了一下资料：藏族的丧葬一般是分为塔葬、火葬、天葬、水葬、地葬。塔葬是藏族地区最高贵的一种葬仪。只有达赖、班禅及大活佛等极少数人才能获得这一殊荣；火葬则是活佛、大喇嘛、部落头人或达官贵人死后采用的；水葬一般是对夭折的孩子，或者是在江河旁边的居民有水葬的习俗；而土葬，则是最低等的方式，只针对罪大恶极的人或者得了恶性传染病的人。

相比之下，天葬，又称鸟葬或空葬，是藏族最普遍最古老的一种丧葬方式。它至今仍是藏民首选的告别世界的方式。藏族人坚信，人死后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待把人身体切成碎片后，神鸟（秃鹫）就会把人的肉体吃下，然后飞翔在太空中，把人的灵魂带到另外的一个世界。

天葬台，便是转生之处。

此生的终点，另一个世界的起点。

又走了20多分钟，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空中透出淡淡的晨曦，已经能看清周围黑色巨大的山峦身形。

路的北面，山坡下，出现了一片经幡。规模不大，但是我几乎能够确定，这就是传说中天葬台旁的经幡了。

离经幡一百多米，有用铁丝网围起来形成的一个门，开着，并没有人看守，一个“游客止步”的牌子象征性的立在一旁。

挪挪停下脚步，不肯再向前。她说：你自己去吧，我还是有些害怕看到先人的一些东西。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天色还是晦暗不明的，走过经幡旁边的时候，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气息铺面而来，我屏住呼吸看去，经幡旁边是一片似乎火烧过的空地，散乱的扔着一些东西。我张望了一下，没有放在心上，开始努力朝着山顶上爬去。

风很急，3000多米的海拔上，爬的气喘不已。

出乎我意料，山顶上被几条铁丝网分割开来，但是空空如也，没有我预想的青石垒成的平台、没有我预想的被烟熏黑的祭台，也没有我预想的傲慢无礼的秃鹫。

什么都没有！

我有些茫然，犹豫了片刻，打手机告诉山坡下的挪挪：没看到天葬台，但是山顶风景很好，你可以上来看。

天光几乎已经放亮，四处的景象开始清楚起来。

天葬一般都是在清晨举行，死者家属在天亮前，要把尸体送到天葬台，天葬仪式将伴着徐徐升起的太阳而开始，选在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刻，送一个疲累的灵魂离去。

这是一个庄重而美好的时刻。

确实，从山顶向下望去，起伏平缓的山谷在晨光中优美的展开身形，河流蜿蜒其上，草有些黄，散发出淡淡的金色的光，错落有致的房屋散落在山谷中，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山的另一边，那俗世中喧嚣的镇子，并没有这样的好风景。

手机响了，挪挪有些颤抖的声音：我看到了，看到了血肉和骨头，你错过了天葬台而不自知……

是吗？我俯身下望，那经幡旁边的火烧过般的一片空地。那么简陋的地方就是大名鼎鼎的天葬台吗？

已经开始有三三两两的游人的身影。

我开始向山下奔去，在一堆喧闹的游人中面对天葬台，绝不是我所希望的。

大亮的天光中，我终于看清楚了天葬台。

这片空地直径不会超过三米左右，有着火烧过的痕迹----天葬前，都是要煨桑诵经的。空地上散落着匕首、斧头、沾着血迹的衣服和绳子、可疑的带着耳朵和毛发的皮。一个石臼中半洼红色的水中，有着小半块头盖骨。旁边的草地上，还散落着块块碎肉----似乎刚才，我就是踏着这些散落的东西走过去的。

我沉默的看着，不是害怕，也没有想法，只是沉默的看着。

这就是藏族人的转生之处，这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之门。

旁边一个中年人在说：真恶心，快拍几张照片就走吧。

我反感的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沉默：既是不知，既是不懂，既是不适，又何必来？

且不谈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想法和文化，其实这恐怕也不是藏族独有的习俗。佛教中一直有舍身布施的故事，“尸毗王以身施鸽”和“摩诃萨埵投身饲虎”，宣扬“菩萨布施，不惜生命”等。据敦煌发现的《要行舍身经》中载，即劝人于死后分割血肉，布施尸陀林（葬尸场）中。在汉地隋以前已有此风俗。

天葬既是让灵魂升天，也是死者将自己的躯体施舍给其他众生，做最后一次善事的时刻。

我心中默祷，拍了几张照片后离去。

身后经幡阵中的木桩上，几只秃鹫停在上面。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却带着一种冷冷的姿态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下山的路上，有着络绎的游客，夹杂着摇着经轮的老人和步履匆匆的喇嘛。偶尔的天真的儿童嬉闹着由身边跑过。山坡下的佛塔中，有人在虔诚的转着大经筒，面容平静而满足。

太阳露出云层，山谷在阳光下显得如此静谧，带着一种几乎让人落泪的安详。

想起陶渊明的《挽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去，是另一种开始。

中国人一向忌讳死亡，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但实际上，不知死，又如何知道生呢？

知道死亡，才会坦然面对死亡；知道死亡，才会坦然面对人生。

曾经中学老师说过：每个人都需要去一次火葬场，因为如果不曾了解死亡的意义，那么就不会了解人生的意义。

天葬台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生命终结之地、天堂打开之门。

背后的天空中，一只大鹰滑过山谷上方，带着某个人的灵魂，飞向远方。

(图：下眺经幡和天葬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