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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拉萨拉萨! |
2008-05-22 163.com |
字号: 大大 中中 小小 拉萨?拉萨! 拉萨?拉萨! 拉萨?拉萨!——叫我如何说好? 比如,有一年藏历新年的早上,我在拉萨的转经路上追随着两百多个磕长头的僧尼,用并不高级的相机和并不出色的摄影技术,捕捉着少有的如此壮观的集体磕长头的情景——远处,八瓣莲花状的群山之巅覆盖着昨日的大雪,往上是蓝得令人心醉的晴天和大团白云,但只要将镜头稍稍拉近,都是些什么呀:纵横交错的电线,高低错落的瓷砖楼房,鳞次栉比的商店和饭馆,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连街上的行人也清一色与汉地同步的入时装束。拉萨的转经路有大半是从闹市中穿过,因此两百多个僧尼要从闹市中磕着长头,匍匐而行。有时候正好要穿过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年纪小的、差不多八九岁的僧尼(有几个小阿尼很清秀)会有些紧张、也有些好玩地咯咯笑着飞跑过去;年纪大的却目不斜视,坚定地望着前方,兀自颇有节奏地三步一个等身长头。被挡住的轿车、越野车、出租车、面包车等等车辆,大多会耐心地等候着;也有的一个劲地揿响喇叭,十分烦躁的样子。脸膛黝黑的交通警察也比平日里多增加了几位。那些为生计忙碌的人们:骑三轮的、修鞋子的、摆地摊的、搞装修的、买凉粉的(多为汉地来的民工)依然忙碌着;拉萨的老人们依然牵着名叫“阿不索”的卷毛狗或额头被染红的放生羊,在散步似地悠闲转经。也有在这个季节寥寥无几的游客模样的人在兴奋地拍照,夸张地惊叹。 我和我的朋友林洁,一个把头发剪成男孩似的、三年前来到拉萨就不想再走(当然她后来还是回去了)的北京女子,一直跟在磕长头的僧尼们的旁边。我俩都拿着相机,被他们以为是来旅游的游客。我渐渐地有些不自在了,暗自思忖:我是谁?——旁观者?观察者?还是热衷于猎奇的摄影爱好者?还是(我其实渴望成为的)见证人?还是,在族系上与他们同属一脉的西藏人?我想知道什么,记录什么,或者说穿了,仅仅是好奇什么呢?我能够从这些僧尼被破碎的酒瓶划伤的赤脚,被坚硬的水泥地面磕破的额头,以及冬日里仍流淌着汗水的脸上看出什么呢?我有时和他们说话,但我怎么可能由此便知晓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在闹市中匍匐而行,神态里有着一种抑止不住的幸福,仿佛此刻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所以他们一直微微地笑着,而这种微笑却与尘世无关。 他们已经这样磕了好几天了。先是几十个,渐渐地越来越多,那些从远方磕着长头刚到的、或已在拉萨一带云游多年的僧尼纷纷加入进去,使那年冬天的拉萨城终日被一条绛红色的河流环绕着。但听说已被勒令是最后一天了,当局很不满如此醒目的磕头长队。我是昨天才看见的。昨天正午,在娘热路口那金色的拙劣的弯弓搭箭的骑士铜像一侧,拉萨无数热气腾腾的火锅餐馆中的一个——“金尔金”,其明晃晃的蓝色玻璃门前的停车场上突然间出现了一片绛红色,那正是他们磕头至此,稍作休息并按寺院的惯例以齐声诵经的方式完成午课。这一情景引来了人头攒动的围观者,许多异族人的神情既好奇又分明满怀不解。可他们不为所动,在一位苍老的领诵师的主持下,在弥散着隔夜火锅辛辣余味的餐馆门口,神情庄严地行施了佛事。值得一提的是,当他们挨肩接踵地穿过布达拉宫下面的菜市场(那是拉萨最大的菜市场),穿过堆满鲜红肉块而且肉渣正被砍得四溅的肉案,穿过盛满游弋着“拉萨鱼”或“内地鱼”的大盆小桶,先是不禁驻足,摇头咋舌,又似有些无措,这样愣了一会儿,他们突然放开了喉咙,近乎呐喊一般朗诵起经文来。他们一边热烈地朗诵,一边大步向前(菜市场又挤又脏,无法磕长头),声音和动作中洋溢着强烈的情感,使菜市场里所有的人目瞪口呆。我向其中一位喇嘛打听,他说这里面充满了杀生的气味,所以要为那些被杀的众生祈祷。 后来,我给内地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突然有些结巴。不过,我还是提及了……拉萨的耀眼阳光……大昭寺广场上的眩晕……帕廓街的魔力……甜茶馆磁石般的吸引力;提及了,那些亲切的寺院,那些寺院里亲切的佛像和亲切的喇嘛,以及……像我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人──血统或骨头,藏地和汉地,带有康巴味的拉萨话与夹杂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诸如此类。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一行穿过血腥菜市场的祈祷队伍。那两百多个磕长头的僧尼啊,我如何才能懂得你们?而电话的那头,一个人的嗓音明显南方地随着电流的沙沙声远远传来……或许,这就是你的方向,你的这种恍惚,这种身份的无法定位,恰恰是你的,而不是别人的…… 可是,我想要说的并不是我呀。我只想说一说拉萨。说一说拉萨这个古老的坎坷的际遇繁多的城市,可以在当时当地就呈现出各种光线交错下的各异图像,但这是多么不容易说清楚啊。 有一次,我和一位刚从内地来的打扮得像登山者的朋友,并肩骑车在初冬拉萨的北京中路上,看上去显得过于苍白的他仰头喝了一口可口可乐,突然感慨道:“这可乐的味道和北京的不一样。”当时我正紧张地注意着从我们跟前急驶而过的汽车,对他的话并未留心。“你知道为什么不一样吗?当然,可乐还是可乐,不一样的只是这个环境,”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某种异样,“比如吃火锅就得在成都,那里的潮湿,甚至那里人说话的腔调都和火锅相适宜,换了地方就没有那种味道了……”我顿时很受启发。如此说来,地域显然具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却又十分地隐秘,它使人的这些感觉,像味觉、嗅觉甚至触觉、视觉等等,在此地如此,但在彼地便不如此了,这似乎取决于诸如气候、地理等因素。可是还有一些什么呢?一罐可乐都如此,那么其它的呢? 还有一个朋友,与我情同手足的马容,曾在拉萨待过几年,一边替人画画一边东游西荡,后来她回到苏州老家那江南的温柔之乡,回想记忆中的拉萨这样写到: 我首先要去的地方是拉萨,那个圣地的中心。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一生的愿望,仅仅是到拉萨去朝拜佛祖,我于是想,现实中是否真有这样一座城市能与这种圣洁而崇高的愿望相对等?当人们倾其所有,经历种种苦难来到拉萨,是否只会感到一种真切的失望与失落?或者,他们来到拉萨,看到、想到的依旧是他们心中的拉萨,而现实的拉萨,只是一个暂时的存在,就像我们纸上的字?再或者,像我心中秘密的希望那样,拉萨高高在上,纯净一如天国。 我在拉萨生活、工作。一旦落入现实,所有的俗套照样重演,一样活得仿佛尘埃,在拉萨强烈的日照里也是同样。同样茫然地制作着各种世俗的悲欢。我已经看不见那个被我臆造的拉萨,看不见被我虚构的西藏了。 我常常在黄昏时和朝佛的人们一道转经。绕着大昭寺,一遍一遍信步走着,四周满是摇着经筒的信徒,而我在异族的人流中,一如既往地体会着重新的也是熟悉的孤独,仅仅因为手无寸铁而格外肤浅吗?可怜的好人,怀中没有信仰,颂着六字真言也是枉然。 而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自称是“逃跑的孩子去西藏”的马容却没有想到,三年后当她再一次来到拉萨,已是一个皈依佛门的朝圣者了。 因为我总是十分感性地、直觉地描写事物在我心中引发的触动,而且我总是有所偏重和倾向,难免不会挂一漏万,所以,在这里,我要引用曾走遍全藏各地并多次到过拉萨的汉人作家王力雄,用现实主义的笔触如实地、客观地评说今日拉萨的文字: ……拉萨是藏人心目中的圣城。世世代代,无数藏人的最高心愿就是一生中能到拉萨朝圣。为了那个目的,他们甚至不惜倾家荡产。……拉萨乞丐之多……其实那些乞丐中的相当一部分就是前往拉萨的朝圣者,因为花光了盘缠或供奉了全部钱财而无法返回老家,才沦为乞丐的。他们对此心甘情愿。 ……当年在西方人心目中,拉萨就是西藏的化身。几个世纪以来的西方探险者在其艰苦卓绝的行进路上,方向全指着拉萨。凡没有达到拉萨者,在成绩单上皆显得黯然失色,如同没到过西藏。 ……今天情况则全然不同,拉萨成了西藏境内最容易达到的地方。成都、北京、西安的航线直达拉萨,仅需要几个小时的飞行。站在拉萨街头,会产生置身于中国内地城市的感觉。整个拉萨城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外地人,朝圣的藏人只占很小比例,大多数是做生意或打工的汉人、回人,还有形形色色的旅游者和出差的中国公务人员。如果只到过拉萨,在今天反会被认为没到过西藏。拉萨不仅已经越来越失去了圣城的神圣光环,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了西藏特色。 ……(1950年前),拉萨城区只有3平方公里,现在扩展到了51平方公里。当年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几条土路,现在延伸为总长150多公里的城区柏油路。比起往日垃圾遍布、野狗和乞丐到处游荡的拉萨,新建筑日新月异地崛起,遮蔽古老藏式建筑。可以说除了高耸的布达拉宫,今天的拉萨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的模样。 ……除了城市面貌改换,最使拉萨变了味道的,是那数千家林立街道两旁的饭馆、酒吧、商店、歌舞厅、夜总会等。拉萨市区总共不到12万的城镇人口(1994年末为117753人),竟然有13000多个个体工商户,可想经营风气之盛。过去的拉萨之所以被称作「圣城」,在于它是宗教圣地,是藏传佛教中心。那时尽管也存在世俗的寻欢作乐,但是皆在宗教至高无上的神圣笼罩之下。今天的拉萨则完全不同,即使重新恢复了寺庙,有了众多僧人,各地的藏人百姓也前来朝拜,然而世俗生活已经在拉萨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拉萨街头,形形色色的门面招牌交相辉映,叫卖、拉客的吆喝此起彼伏,三陪小姐花枝招展,烹调油烟四处弥漫,拉萨从过去的圣城变成了一个物质丰富、生活舒适的世俗城市,欲望涌动,贪婪横流。以佛教的眼光,肯定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此番评说,我相信肯定能够引起在拉萨生活和生活过的人们共鸣。因为我即是如此。但无论如何,至少,我们今天还能够看见那两百多个连续几日三步一个等身长头围绕拉萨全城的朝圣队伍。这很重要,也弥足珍贵,尽管已属罕见。我觉得,他们是拉萨城里的彩虹,是从天上幻化到人间的彩虹,是转瞬即逝却又不时出现的彩虹。他们使拉萨终究还是拉萨。何况,还有些彩虹似的美丽深藏在闹市甚至浊世之中。 就像有一年在一次漫长的旅行结束之后,在蓦然出现于距离拉萨百多公里的当雄上空的两道彩虹护送下,我回到拉萨。那彩虹的异样之美久久地驻留心间,使我眼中的拉萨发生了变化。本来,拉萨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地方,而且当时拉萨的天空并没有彩虹的影子或者彩虹已然消失,可是我却分明感觉来到了彩虹升起的地方。拉萨的天空布满了隐形的美丽彩虹。彩虹的绮丽之光照彻了我们蒙尘的内心。许多年前,拉萨使一个无比向往它的异国人感叹的一句话——“在一个已经不存在多少秘密的世界上,这里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十分可能的”——此刻似乎仍旧如此,似乎尚未过时。我甚至觉得需要重新认识拉萨。是的。重新认识这个古老的、坎坷的、际遇繁多的——拉萨?拉萨! 2002年2月12日藏历水马年前夕于拉萨 帕廓街:喧哗的孤岛 当黎明尚未来临,天色依旧黑暗,拉萨城里──尤其是东边的那一条老街──已经苏醒了。纷纷走出家门的多是老人,他们总是那样,念珠和嘛呢轮从不离手。有的还牵着小小的哈巴狗或长毛拖到地上的卷毛狗;有的身边紧跟着眼神竟如人一般含情、身上染着红颜色的羊,这是些再无宰杀之虞的放生羊。许多人都带着像褡裢一样的小白布口袋,上面绣着吉祥图案,垂挂着彩色穗线,两边各装有糌粑、青稞和香草,那是供奉给神佛的最早的食物,沿途的转经路上都有盛放这些食物的器皿—白色的香炉或者途中某一处特殊的地方。 一天的礼拜开始了。当一部分人还在沉睡的时候,另外的一部分人已经以这样的方式向心中的神佛表达着深情。信仰使人如此不同,拉萨城里所有的转经路可以为证。 在所有的转经路上,唯一的、永恒的方向是顺时针方向。而被称为“帕廓”的转经路啊,多少年来,在每一个日子,以它最接近大昭寺里的“觉仁波切”(佛祖释迦牟尼)的神圣位置,最先迎接的便是这样的人流。 在从前修建“祖拉康”(大昭寺)的时候,观世音的化身松赞干布带着度母王妃们,就住在这朝暮可闻水声的「吉雪卧塘」湖畔,壁画上犹如堡垒似的石屋和篷帐是帕廓街最早的雏形。像曼陀罗一样的房子建起来了,无价之宝的佛像住进去了,自称“赭面人”的“博巴”(西藏人)像众星捧月,环绕寺院,纷纷起帐搭房,把自己的平凡生活和诸佛的理想世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炊烟与香火,锱铢与供养,家常与佛事,从来都是相依相伴,难以分离…… 在一幅从前绘制的着色的拉萨全貌图上,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白房红庙,整座为河流和树木围绕的城郭之内只有两大部分:高踞于山巅之上、有着“火舌般的金色屋顶”和千扇红框窗户、数百级迂回阶梯的法王之宫——布达拉宫,以及右边仿若坛城之状的大昭寺。这幅具有西藏传统绘画风格的拉萨之图,全然是一个在写实的基础上加以抽象化的二度平面空间,美若仙境,其实仙境也不过如此。但在大昭寺的周围,从一群如蚁般大小的来自远方的商贾身上,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的热烈人间。 人们都说,帕廓街不仅仅是提供转经礼佛的环行之街,而且是整个西藏社会全貌的一个缩影。 ——从前,高高的布达拉居住着观世音的化身,帕廓街才是形形色色的凡夫俗子聚集之处。在这里,除了身着锦锻长袍、头顶璁玉发髻、耳垂黄金长坠、出门就要骑马的达官贵人,平民中最为醒目的是那些或者走南闯北或者就地经营的商人。其中有出售丝绸、珠宝、器皿、茶叶甚至骡马的生意人,有以种种手艺为生的裁缝、木匠、画师、地毯纺织工、金银煅造匠、木石雕刻工等手工艺人,也有带着本地特产从远方近郊赶来的打算以物易物的农夫和牧民,正是这些人使这条不规则的圆形之街琳琅满目,充满生机。还有托钵的云游僧、虔诚的朝圣者和快乐的吟游歌手,还有四处流浪的乞丐和戴枷游街的罪犯,以及被人瞧不起的铁匠、屠夫和天葬师。而且,“不仅有土著,还有大批他乡之客”——这是18世纪初到过拉萨的一位基督教神父说的,他们是汉人、蒙古人、印度人、尼泊尔人、克什米尔人(多的是穆斯林)和面色深暗的不丹人,和不断出现的几个靠化装混入的“夷人”(西方人)。 西藏的女人是可以抛头露面的。因此,在这条街上,既能看到卫藏的贵妇头戴蜂巢似的环状木框上嵌满宝石的“巴珠”头饰,也能遇上康和安多的牧女编着一百零八根长辫,环佩叮当,满面涂着黢黑的油脂遮掩了漂亮的容颜。至于本地的姑娘们,除非节日才着盛装,平日里总是清清爽爽的一身,显得十分优雅;她们似乎都是美人,也比较矜持,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拉萨帕廓街里,窗子多过门扇; 窗子里的姑娘,骨头比肉还软…… 太阳渐渐上升了,大昭寺门前的香炉里冒出的桑烟依然袅绕不绝。帕廓街似乎每天都一样,似乎今天也和昨天一样,似乎中间从未有过中断:转经的转经,游荡的游荡,买卖的买卖(这些角色常常是会相互转换的)。似乎从过去到现在,依然还是那些人——“土著”和“他乡之客”,不一样的只是各人的面目,各自的装扮;还是那些满目的琳琅,仿佛少有变化,甚至充斥各个小摊的氆氇(一种手工羊毛织品)和卡垫、长刀和火镰、银杯和木碗、“嘎乌”(装有佛像等圣物的护身盒)和灯盏、铜佛和唐卡、法号和白螺,仿佛过去就摆放在那里,至多有一些褪色或锈迹,这更增添了一种亘古岁月的沧桑(有时候,宁愿忘记那些面目全非的往事,所以要说那么多的似乎)。 各种各样的声响:喃喃低语的诵经之声,叫卖货物的吆喝之声,叮铃当啷的满身首饰,叽叽喳喳的各地语音,混杂着从小摊上、小店里传出的咦咦呀呀的印度流行歌曲、交叉着藏语和汉语的西藏现代歌曲,以及被称为“囊玛”的从前的西藏宫廷音乐、以及用吐字铿锵的康方言说唱的没完没了的格萨尔,而在由这些声响汇聚而成的闹市中,突然出现的穿透滚滚红尘的激越而清亮的最高音,是那些磕着等身长头终于来到拉萨的远方藏人发出的,他们挨肩接踵、义无反顾又不乏喜色地扑向帕廓街的地面犹如在做最后的冲刺,那手中已破的木板与大地相摩擦的巨大声响,和那饱受风霜的身体倒在大地的沉重声音令人怦然心动,人们纷纷为之让出一条路来。 各种各样的气味:真假难辨的古董的陈旧气味,美丽丝绸的幽幽香味,梵香、藏香、印度香等香料的浓香之味、有人家的窗户里或附近的茶馆里飘出的咖哩味和甜茶味,混合着擦肩而过的羊皮长袍和狐狸皮帽里的动物膻味,以及游客──尤其是金发碧眼的老外──身上浓烈的体味和扑鼻的香水味……而在这所有的气味之中,充溢不在的是酥油味,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是从酥油里取出来的,所有的人和物,只要从这条街上经过,都会染上酥油那牦牛奶香浓郁的味道。这就是白日的帕廓街,从来都是熙熙攘攘如故,喧喧哗哗如故,一直到夜幕降临。 帕廓街啊,它紧傍着寺院,却坦然地洋溢着一种世俗的快乐。 像西藏这样一个节日繁多的地方,有多少节日与帕廓街有关呢? 过去,最盛大的莫过于新年时的“默朗钦慕”传昭大法会。那时候,大昭寺和帕廓街是法会和节日的中心,三大寺成千上万的僧侣来到这里,举行讲经、辩经、驱鬼、迎请弥勒绛巴佛、供奉用酥油制作的大型“朵玛”(一种供品)等活动,各地的朝圣者也赶在这时像潮水一般涌入拉萨,无数的商人和小贩乘机聚集而来,云游各地或附近寺院的僧侣也蜂拥而至。那时候没有警察,所以总是从哲蚌寺选出一些体魄强壮的僧人来维持秩序,虽说人们都称他们是「铁棒喇嘛」,其实他们拿的是木棒和皮鞭,当然如果有人捣乱,“铁棒喇嘛”手中的家伙是不会留情的。期间,最激动人心的是正月25日,为了祈请未来佛早些出世,由精心挑选的僧人将大昭寺内的一尊呈站立姿势的绛巴佛像,恭恭敬敬地抬上装饰一新的四轮木车上,而后沿帕廓游历一圈,彼时万头攒动,群情激奋,祷告之声訇响,可谓蔚为壮观。同样隆重的是在正月15日,将巨大的彩色酥油浮雕供放在高高地竖立于帕廓街的木架上,当满月高悬天空,无数盏供灯齐放光明,天上人间,辉映成一片;由最洁净的僧侣之手虔心捏成的酥油“朵玛”上,被安详的飞禽走兽和美丽的奇花异草环绕的诸佛菩萨栩栩如生,无比灿烂。 我在帕廓街上只看见过两个节日。一个是藏历10月25日的“燃灯节”,西藏人称之为“甘丹安曲”,是为了纪念600多年前圆寂的藏传佛教的一代宗师——宗喀巴。当夜,整个帕廓街上家家酥油灯,人人颂三宝,用来供祀的香草已经添满香炉,冲天的火光宛如更大的灯盏,许多孩子手提自制的纸糊灯笼,嘻笑着跑来跑去,在他们的心中,是宗喀巴大师送给了他们一个无比明亮的快乐之夜。 还有一个是拉萨的妇女节「白拉日珠」。这与大昭寺内供奉的女神白拉白东玛有关。因为她长着一张蛙脸,所以平时总是用布蒙着,每年只有一天可以掀开来以供信徒们瞻仰。她的左边是三目圆睁、露齿而笑的女神白拉姆。虽然在藏传佛教的观念中,她俩都是万神殿中居首位的女护法、也是大昭寺乃至拉萨的大护法——「吉祥天女」班丹拉姆示现的不同法相,但在民间的传说里,她俩却是班丹拉姆的女儿。小女儿白拉姆聪明勤快,又十分孝顺,深得母亲喜爱,而大女儿白拉白东玛却不听话,偷偷地和护送文成公主所带来的“觉仁波切”像的力士赤尊赞相爱,令班丹拉姆大为生气,将赤尊赞从大昭寺驱逐到拉萨河的南岸,虽经女儿苦苦哀求,一年也只许相会一次。于是,每年的藏历10月15日,由大昭寺的僧人背着掀开了面纱的白拉白东玛绕帕廓一圈,当转至南边的拐角处时稍作停留,让背上的女神和河那边已经成为执掌气候的保护神的情人遥遥相对片刻,以解相思之苦。不知出于何种情由,这个名为“吉祥天女游幻节”的日子成了拉萨妇女的节日。在这一天,拉萨的女人们都要盛装以饰,手持燃香,口唱颂歌,跟在背着女神的僧人后面也绕帕廓一圈,然后回到寺院再行叩拜之礼。不过,如今背负女神绕行帕廓的习俗已被取消,但女神的面纱还是要掀开,拉萨的女人们还是会打扮一番,纷纷前来拜谒。 我想我是一个有着“帕廓情结”的人。其实许多人都有着“帕廓情结”。 我曾经说过,帕廓街具有一种强烈的戏剧感,足以让人在轻微的晕眩之中忘记现实。说起来,晕眩的感觉十分美好,类似于陶醉,是非常空灵的陶醉。而生活中,有许多的事和物会令人晕眩,帕廓街更是将之集中纷呈。像一些这样的首饰:一枚镶着红珊瑚或绿松石的银戒指,一只刻着六字真言的银手镯,一条系着微型嘛呢轮的银项链,一副从康巴少女的耳朵上取下的长坠摇晃的银耳环;像一些这样的衣物:一件曳地的长裙上用金丝银线绣着异国的花卉,一块窄长的围巾上垂落着无数挽结的细穗,一顶织有彩条的氆氇小帽使人一戴就变了模样。还有,像一方旧绸缎,一张旧地图,一个旧面具,一幅旧唐卡,一串不卖别人却低价给我的旧的牦牛骨头念珠。还有,突然生起的对印度或尼泊尔这些似乎远不可及的异国他乡的迷恋,体现在一盘不知用什么乐器演奏的每隔几秒才发出“空”的一声的磁带上,体现在九块钱十小盒的纯粹是熏迷之香的鼻烟上,体现在一包用植物磨成的可以将头发染出炫目的却不易察觉的美丽之红的颜料上,体现在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小餐馆里悬挂着的绘有智慧佛眼或当地奇特神像的纸糊的灯笼上。 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小巷深处,通通半垂着白色棉布上印着“吉祥八宝”图案的门帘里,一群人或者喝着甜茶笑逐颜开地看着电视上会说藏话的孙悟空降妖伏魔,或者津津有味地吃着汉人带来的凉粉、回回人带来的拉面、尼泊尔人带来的咖哩土豆;调皮的半大少年们在弓着腰打台球,把巷口堵得死死的,使很不容易开进来的车无法调头。有时候,走着走着,旁边突然出现一个幽深的大杂院,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拉萨古建筑保护院”,据说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往里瞧瞧,有搓羊皮的,有洗衣服的,有晒太阳的,显然是许多人家安居之处。有时候,又会突然看见一座庞大的废墟,据说往日是盛极一时的寺院,后来在“文革”中被造反派当作武斗的据点,而今那颓垣断壁上的几根残梁笔直地刺向天空,跑来两个小孩,莫名地执意要领你们去看废墟里紧靠在墙上的塑像,可那不知是什么神灵的塑像除了泥土、草垛、木棍,仅剩下无数只残缺不全的干枯手臂,那时是黄昏,金黄的光线下,每一根弯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会说话,似乎很是可怖。 还有,那些依傍着巷落、民居不易被发现的小寺院啊,我说的是“木如宁巴”。我喜欢坐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听僧人们诵经,他们的声音很像是十分深情的倾诉,叫人难以相信这些年轻的男孩子竟蕴藏着如此丰富的感情。有些经真的是一念就能引起内心的悸动。有时候,我会和做罢法事的他们一起清扫殿堂,因为这里主要供的是护法──乃琼护法和班丹拉姆,所以,在两位护法的塑像面前各供放着一个巨大的杯盏,里面盛满了青稞酒或白酒。奇怪的是,酒在这里仿佛涤尽了刺鼻的味道,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芬芳。僧人们都很端正、俊气,个头儿也差不多一般高。他们的名字是:益西,索朗,巴桑,拉巴。他们总是给我一遍遍地添茶,还会坚持端来一碗米饭或是一碗面条,让我同他们一块儿吃。这些饭菜都很简单,因为这段时间正在修观世音的法,要念两个月的“嘛呢”(六字真言),必须戒荤。实际上,一戒荤他们基本上就没什么可吃的了,寺院的厨师好像只会做白菜或青椒。然而该戒的时候就戒了,他们一点儿也不贪求,说到肉,口气很平常。经常有外国人走进来,也像我一样,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在低沉而婉转的唱诵中,鼓一直轻轻地敲击着,唯一的一对铃铛一下下碰着,突然,如裂帛般的长号长鸣起来,似要卷走什么——是卷走俗念还是恶业呢?都好,都好。 今天在帕廓街上,似乎无论何时都可以看到外国人。尤其是住在帕廓街上不少价格低廉、具有西藏风味的小旅馆里的“散客”。大多装束怪异,竭尽夸张之能事,或者长发乱卷,浑身披披挂挂,皱皱巴巴的衣衫没有一件不嫌太大;或者光头锃亮,皮衣马靴,很酷的神情中有着一份故作的冷漠。更多的人喜欢穿各式各样的藏服:西藏男人斜襟镶金边的黑氆氇短上衣,西藏女人颇有风情的飘飘绸缎长裙;卫藏的,康巴的,安多的;可是没有一个能穿好,不是拖曳在地上就是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赤脚,有的甚至是边地牧人那系着碎松石的满头发辫。这部分人最有意思,表情和蔼,笑容可掬,个个都是自来熟,但得注意,他们多会说藏语,而且说得很好,随便和你聊上几句,你反倒露了马脚,这下该轮到他们嘲笑你了;有的人简直就是西藏通,如果还有念珠在手,那说不定还是修行不浅的佛教徒,至少谈起这个或那个教派来,也是头头是道。当然,也还有打扮整洁、体魄健壮、轻装简囊、一副职业旅行者模样的年轻人。 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瑞士人,日本人,南韩人……在帕廓街上,似乎可以看到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人。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而对于西藏人来说,他们统统都是“哈啰”。帕廓街上的小商小贩指着那些真假难辨的古董,颇为得意地告诉你:“‘哈罗’来了,全部没有了。” 常常是这样,当你漫步在帕廓街上,从这些和你擦肩而过的老外脸上,你会隐约察觉到纯属观光者的好奇中含着一缕恍惚。这是一种恍若隔世的神态。即使充斥拉萨城里的各种现代化的车辆正在飞驰往来,使他们不得不相信这已是20世纪末的拉萨,但他们还是要努力地使自己保持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你于是猜想,今天的拉萨,对许多外国人而言,是深深的遗憾,因为他们再也无法体验到几百年前,甚至几十年前,他们的祖父辈们(相对而言,其实寥若晨星),在这块曾经被封闭的禁地上品尝到的难以比拟的刺激和快乐。今天,他们渴望冒险的幻想已像肥皂泡沫一样消失了。然而他们的追念还在。这种追念反映在他们特意古怪的外表上,和依然不懈的对西藏的一切的热情上。我们可以理解他们。 如今有许多记载当年的外国冒险家硬闯西藏的故事被翻译过来,像法国神父古伯察的《鞑靼西藏旅行记》,俄国学者崔比科夫的《佛教香客在圣地拉萨》,英国战地记者坎德勒的《拉萨真面目》,奥地利登山家海因里希·哈雷的《拉萨冒险》,日本佛教徒多田等观的《入藏纪行》,以及我最钦慕的法国藏学家戴维·妮尔写的《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等等。这些生动、精彩又不乏惊险、离奇的故事,又被后人(是他们的后人)浓缩在像英国人霍普柯克写的《闯入世界屋脊的人》、瑞士人米歇尔·泰勒写的《发现西藏》以及美国人麦格雷格写的《西藏探险》等书中。只要读过这些书,你会看到,当年的那些老外,那些兼具各种身份的传教士、旅行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地理学家、自然学家甚至秘密间谍或军人甚至佛教徒的外国人,是多么渴望一睹遥远东方的那一块有着天堂高度的人间秘境。这一高度既是地理上的天堂高度,也是人文上的天堂高度,因此其难以想象的诱惑力使他们甘愿拿生命去冒险。最了不起的是那些满怀传教激情的传教士们,分别从喜马拉雅山脉延贯的地区和中国内陆进入西藏,忍受着高原缺氧的生理痛苦,体验着迥然不同的风俗习惯和文化差异,千辛万苦地向原住民们传播上帝的教义,却发现人心早已皈依佛陀。传教士所有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彼此之间的冲突表现在地图上,则形成了从西藏的所有边缘竭力伸入腹地的无数粗大或细小的箭头,而这些箭头从未形成过点或圆圈。一些人甚至一去不回,永远地留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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