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皎皎白莲,十日修行——枕着墨脱入眠的日子。 7月29日,雨,派区——松林口——多雄拉山口——拉格——大崖洞 这一天早上7点多出发,下午5点多达到目的地,徒步8小时。 早起,发现天气骤变,满天的乌云把天空压得黑沉沉。心里暗暗叫苦,老天爷真不开眼,明明知道我们今天出发,偏偏给张阴沉的脸。你难道不知道雨天的山路难走,雨天里蚂蝗更多,雨天多雄拉山口难越吗? 两周多的晴朗以后,派区再次陷入绵绵不绝的雨天,以此为我们饯行。 县里派了两个背夫和通讯员向东来接我们,一起出发的还有县里的几个干部。为了节省体力翻越多雄拉山,一行人坐上辆三菱。 破旧的老爷车里塞了七个人,出了派区,拐上山脚的一条便道。20多公里全是陡峭的上坡路,路面石头密布,三菱中途开锅好几次。司机停车加水,我们趁机下车透气。 一抬头就看得见雪山,顶峰上皑皑白雪烟雾缭绕。路边的深涧里传出流水的哗哗声,听得出岩石被击打的声音,提醒我们这里是少有人涉足的密林深处。 细若游丝的雨在身边若有若无,空气潮湿得拧得出水,头发和眉毛都已经凝结上水珠。冷,我能感觉到气温已经急剧下降,寒气渐渐侵袭过来了。 路两边参天的挺拔树木,有一种叫松萝的寄生植物缠绕其上,浅绿色的柔软触角一般挂在树梢,随风起舞。 松萝这样的植物很挑剔,只有在毫无污染的地方才会有它的影踪。我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让干净潮湿的空气填满整个身体。 大约40分钟以后到达松林口。这里海拔3800多米,是汽车能够到达的最后一站。 大家下车整理行装。背夫们前一天已经把东西装进编织袋里,此时他们忙着把硕大的袋子绑到背囊里。 看背囊就分辨得出背夫的身份。门巴人习惯用额头来分担重量,他们一般用竹篾编的背篓,小东西放篓子里,大背包捆在篓子外面,然后用一根扁带顶在头顶,用腰、背和头同时负重。藏族和四川的背夫有的用一种铁制的架子把背包固定在背后,有的干脆直接背游客的登山包。 我们这次一起出发的人多,背夫也多,县医院的小杨甚至带了乙肝疫苗,用一个冷藏箱装着。 全县的小孩就靠它了,小杨指着箱子对我们说。 他特意挑了个身强力壮老实稳妥的门巴人来背疫苗。那箱子有一台冰箱那么大,我一个人根本抱不过来,眼看着背夫上了背,我真担心他爬不到山头。 据说,最厉害的背夫一次能背150斤。 更让人吃惊的是背夫里头居然有个小孩,稚气的脸上一双大而圆的黑眼睛,瘦小的身子。他们跟我说他也是背夫,要背60斤的东西走进去。 可是他才13岁!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出来替人背东西,这是第几次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知道他听得懂我的话,虽然很多门巴人几乎不通普通话,但是我知道他听懂了我,看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害羞,他只是抿着嘴巴看着我。 边上的人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出来做背夫。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从县城走三天半到派区来,再负重60斤走四天回到县城,挣400块钱,他才是个13岁的孩子啊。这样的年龄,城里的小孩多还在上小学,还是父母怀里撒娇的宝贝。 黄剑安慰我,以前我觉得坐三轮车很可耻,那种人力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我们给了他们**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兴许是好事。 好吧,好吧,对于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只能这样来劝解自己。这个世界上偏偏那么多无奈。 出发了。十多个人蛇形在通往多雄拉山口的山路上。 踩着大大小小尖利的石块,淌过由高处奔流而下的溪水,艰难地迈出第一天的步伐。我们其实在溪流里走,溪水在陡峭的山体上冲出一条可以落脚的沟壑,我们便逆流而上。天晴的时候水量小石头是干的,一旦下雨,经过的人就必须溯溪而行。 可是,谁能指望多雄拉山上不下雨? 早上出门时我看天阴,鬼使神差地穿了条快干裤。因为我特别爱出汗,担心盐份水分流失过多消耗体力,把防水裤塞到了大包底下。 事实证明这是个极端错误的决定。 越往上走雨越大。我的快干裤完全湿透,变成一块吸满水的厚布粘在腿上,每迈一步,我都能感觉到有水从里面流出来。 流出来的水到了鞋里,我的登山鞋变成了水鞋。使用gore_tex防水透气材料和vibram底的专业登山鞋这个时候也保护不了我,动一次脚,鞋里扑哧扑哧的响,鞋外一个劲打滑。 雾气浓重得让人睁不开眼,风也起来了,呼呼地刮得人几乎站不稳。我把冲锋衣的帽子戴上,低着头只看脚底下的石头,挑稍微平坦的地方下脚。 偶尔抬头看前面后面的人,踉踉跄跄地在远远近近的地方挪动,行动迟缓,好象一只一只在爬动的蚂蚁。想想自己应该和他们一样狼狈,毕竟是高海拔了,浑身的劲也使不出来。 我们终究是渺小的。 我背着的冲锋包里多是食物和水,加上一些杂物,大概十多斤,抗着三脚架。 黄剑背他的摄影包,里面装着摄像机、单反相机、数码相机和磁带胶卷还有一些必须品,老沉老沉的一个包有20多斤。 他说不什么也舍不得把这个包给背夫,我经常要用的啊,还有他们要是给我摔了怎么办? 我知道那些都是他的宝贝,甚至比他的命更重要。多说无益,索性什么也不说。我只能帮他抗着三脚架。 出发前包哥反复叮嘱我,叮当你一定要请背夫,这样才有精力照顾阿剑,他有时候为了一个镜头命都不要了,你得看着他点儿。 那是在稻城。我记得当时我喝了几杯青稞酒,红梅和扎西一个劲劝我多喝点儿。我借着酒劲毫不客气地说,我不要背夫!自己照顾自己! 直到我们临上汽车道别前,包哥还念念不忘这个话题。 黄剑在我前面疾走,他说要赶到最前面选角度。相处几天以后,我知道包哥担忧绝不是杞人忧天。我决定听从包哥的话。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丧失了知觉。全身湿透,好象掉在了一个冰窖里,气喘如牛,空气越来越稀薄。脸上的液体,不知道是雨还是汗的液体顺着睫毛流到眼睛里,涩涩地迷了眼看不清东西。头脑麻木,机械地搬动双腿,张大嘴巴呼吸,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爬过那么多山,走过那么多路,从来没有过的痛苦。如果不是一大帮人跟着,我真想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走了。 偏偏黄剑还不饶了我。我好不容易超过所有的人赶到队伍最前面,他举着摄像机发话了,叮当你到后面来,等我到了前面,你从那块石头边上走过来。 我只得乖乖按他的话去做。然后又落在队伍最后拼命往前赶。 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接近山口。 每年八月中旬多雄拉山的雪才会完全融化。此时,山顶上处处是冰河还有大面积的雪坡,看不见雪底下究竟是什么,一不留神就会陷进去。 我跟在向东后面小心翼翼地走,黄剑跟在后面,始终捧着他的摄像机录这录那,还不时掏出相机忙活。他用个垃圾袋罩着机子,用以防水,还撑了把伞遮雨。 我觉得他好可怜,翻越雪山还得撑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几近窒息还得在镜头前强做笑颜做什么口播,形象可憎。 终于到山顶了。奋战了1个小时零10分钟以后,我们终于到达山顶。看过的攻略都说这一段路要2-3小时,可我们才花了一半的时间。 这一发现让我们振奋起来。我在冰层上小心移动着,正准备对黄剑抒发一通兴奋,突然听见身后扑通一声,扭头一看,他只顾着抗着摄像机,走路不小心打滑,摔了个仰面朝天。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见他麻利地从冰上爬起来,手上的机器仍然在工作。等我笑完了抒情完了,听见他不停地叫好。好啊这个镜头真自然,连我摔交都拍下来了,你配合得也很好没有停下来。 果然是个拼命三郎。弄得我啼笑皆非。 山顶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很多竹竿树干插在那里。我以为那是一种类似玛尼堆的东西,但是向东告诉我,其实是翻山的人们用来助力的手杖,到了山顶,下山不再用,就留在山顶。天长日久的形成这样的壮观。 山顶的风简直可以把人冻成冰棍,冷,冷,冷,我的意识里只有这一个字。我哆哆嗦嗦努力让自己直立着,等着黄剑捕捉他认为有价值的镜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卖命工作的记者,我又想起鸿益对我说过的关于认真男人的话题。认真的男人最难得,我想我会因此原谅他对我的虐待。 下山的路好走多了,海拔一路下降,腿也轻松,只是脚仍然得继续忍受石块和溪水的考验。有许多地方溪水汹涌,没及膝盖,有先行的人排了石块在水中,我们蜻蜓点水一般踩了跳过去。走得多了,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如履平地,禁不住得意洋洋。 一路狂奔,到达拉格兵站的时候,才中午一点多。 一般准备四天进墨脱的人第一夜都住在拉格,可我们看时间尚早,而且体力充沛,决定继续往前。 在拉格的住宿点稍做停留。卸下就快要和身体合二为一的背包,烤一烤湿透的衣服鞋子,喝几碗藏族的盐茶,吃几块自带的干粮。休息的感觉真好。 我拿出早餐吃剩的馒头一切为二,火腿肠还有黄瓜切片,现做了个中式三明治。黄剑狼吞虎咽地一眨眼就下了肚子,看得我开心地笑,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带上这两个没人要的馒头,要不这个饭量其大的家伙没有午饭该怎么办? 一路上我们遇见不少要去派区的门巴人。他们三五成群往外走,见了我们不说话只是微笑。一年中开山的季节就那么两三个月,他们趁机出来,卖一些自家编的竹篓子,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和我们一样,喜欢看对方的脸。我们眼里都是好奇,他们眼里流露的只有坦然。 达到预定住宿点大崖洞已经下午5点多。累了,这一天赶了别人一天多的路程,冲进屋子的第一件事是脱下鞋和袜子坐到火塘前。那里堆满了臭熏熏的鞋袜鞋垫,还有衣服裤子绑腿。 脚在水里泡了一整天,白花花的颜色好象白切鸡,黄剑对他的这个比喻很得意。 晚饭是这天的第二顿饭,猪肉罐头炖大白菜,黄瓜煮火腿肠汤老干妈辣椒和豆腐乳。几大碗米饭下肚以后才发现撑到了脖子眼儿。 饭后就收拾上床,大通铺一溜过去可睡十多人,一人10块钱,当地的背夫们只要2元。 我钻进睡袋,觉得腿脚不那么麻利,隐隐酸痛。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就没事了。想着这个念头的同时,我想我已经睡着了。 这一夜特别大的雨,一直下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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