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之 蛋饼婆-1       我换新工作了,而换了新工作就等于换了每天最重要的一部分生活环境,于是白天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很少有人会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     我发现我没有地方吃早餐。     要说在现代都市中没地方吃早餐,似乎是难以想象的。清晨走在城市街头,街边、树下、角落、门口,到处都是卖早点的小摊,包子、馒头、粉卷、油条、牛奶等令人垂涎的食品任人选择。但是在我工作的地点,却不是这样。我做的工作虽然并不高级,但办公地点却是在一个高级商业区,那里的地价指数在全城数一数二的高,附近有三四个城市地标建筑,其中一个是全城最高的楼。在如此的寸金之地,饭店的食品价格可想而知,吃一顿早餐,没几十块钱都填不饱肚子,想找一家平民餐馆吃一口经济实惠的早餐,实在是难上加难。哎,看来我这种穷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穷人的地盘。作为一个穷人,硬要往富人区里挤,简直就是一种痛苦。     从公车站台走向公司这段短短的行程里,我要经历每天早上最饿的一段时间。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走下公车,正在犹豫着是饿肚子上班还是买个面包充饥,这时,一股油香乘风而来,飘入我的鼻孔,穿透鼻毛,调皮的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那气味,裹着豆油的醇美,夹杂着煎蛋的鲜香,直勾引得我馋虫大闹五脏庙,我像一条三天没吃饭的饿狗一样顺着香气寻去,横跨马路,四处眺望,在地铁口,我终于找到了香味的来源----一个煎鸡蛋饼的小炉车。     有诗为证:“饥肠辘辘苦难捱,油香缕缕扑鼻来。穿街饿狗四处望,缘是蛋饼跃炉台。”     小炉车的主人是一个老太太,我和她可以说是“一见钟情”。自从发现了这个煎鸡蛋饼的摊子,我就告别了饥肠辘辘的早晨,每天进办公楼前都到她那里吃一个煎鸡蛋饼作早餐。由于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老太太,所以我后来和别人提起她的时候,也都称她为“卖鸡蛋饼的老太太”,把我的早餐称作“老太太的鸡蛋饼”,日子久了,和一些熟人打招呼的时候,就干脆把食物名字精简了。别人问:“早上吃的什么啊?”我答:“吃老太太!”路人闻之,皆侧目而视,甚恐。     在我的心里,“老太太”就是一个品牌,我们可以说吃“肯德基”,吃“麦当劳”,喝“黄振龙”,为什么就不能吃“老太太”?而且,据我观察,每天吃“老太太”的人,明显比吃旁边“麦当劳”的人要多好几十倍。     “老太太”的鸡蛋饼,1元5角一份。老太太个子不高,总是低头干活,开始几天我都没有见到过她的脸。老太太煎鸡蛋饼的工序不是很复杂,刚开始,她用铁夹子从炉边的油罐里面沾几滴豆油,滴在炉台正中央,豆油在炉台的凹陷中滋滋作响,顷刻熟透。在油熟之后,老太太又从炉边的鸡蛋篮子里面麻利的摸出一颗鸡蛋,敲碎蛋壳,蛋黄蛋清坠入凹陷中,和已经熟透的豆油煎在一起,渐渐泛熟。在等鸡蛋煎熟的这段时间里,老太太从炉边的一大厚叠煎饼上取下最上面的一张,铺在炉台边上加热,铺好煎饼后再用夹子把鸡蛋翻翻,将鸡蛋两面煎成全熟,然后铲起来放在煎饼上,开始涂抹咸咸的豆瓣酱。这时,她会问我:“小伙子,要不要辣的?要不要葱啊?”意思就是要不要加点辣酱和葱花。我答道:“都要!”于是老太太就又涂了一层自己榨的辣椒酱,然后夹了点葱花洒在上面。最后,将煎饼对折为两层,对折后再三分折,折成六层,金黄的鸡蛋、黑红的酱,青色的葱花,鲜嫩的熟油,都夹在六层煎饼中,香味扑鼻,让饥饿的我口水横流啊。鸡蛋饼做好后,老太太用塑料袋迅速装好,递到我手上,我再递给她1元5角钱,买卖就成交了。     刚出炉的鸡蛋饼,是非常烫手的。薄薄的塑料袋根本不能减缓蛋饼热力的传出。有时候我用伸长的衣袖来隔热,还有的时候只拎着塑料袋的一角,避免烫到。过半分钟左右,热度降低,可以把鸡蛋饼送入口中了。我习惯一边走向办公楼,一边吃鸡蛋饼。     第一口咬下去,唔~~~~~~。这是饥饿的一口,鸡蛋、葱花、辣油、煎饼混杂着进入口中。食物填满牙缝,舌头开始实实在在的感觉味道,不再需要鼻孔来翻译了。流淌多时的口水此刻与鲜美的油汁搅在一起,尽情的冲刷着我的口腔和牙龈,松软的煎饼和嫩滑的鸡蛋在口中肆无忌惮的翻滚。牙齿研磨着食物,用力的感受着食物的每一滴魅力,偶尔还能感受到葱花的清脆和豆瓣的闷咸。在充分咀嚼之后,满嘴食浆一次性吞入喉咙,滑向腹内,一股热流霎时间传遍全身。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准备咬下第二口吧。     第二口,第三口,通常在第四口和第五口,我就会吃完整份蛋饼,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吃完后,我应该已经走到办公楼的电梯口,在那里,我将空塑料袋扔入垃圾桶,然后一边等电梯,一边意犹未尽的品味口中的余香。     有诗为证:“葱饼青白蛋金黄,口舌流涎齿余香。若无老妪掀锅铲,安得美味裹肚肠。”   熟悉的陌生人 之 蛋饼婆-2       蛋饼味美而价廉,不少和我一样找不到早餐吃的人们不断的聚到地铁口,“老太太”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那辆简陋的小炉车旁,渐渐的排起长长的队伍。排队的有拎着公文包的businessman,有挎着手袋的Lady,有骑单车的少年,也有穿制服的保安,最壮观的一次,一个Cosplayer居然也来排队,吸引了不少路人诧异的眼光。     在高级商业区的小吃摊,感觉就是不一样,虽然顾客很多,但大家都很自觉的排队,遇到有人快迟到了,前面的人还主动让迟到的人先来买, 想想其它地方的小吃摊,一大群人挤成一团,你争我抢,搞不好还要打起来,就像闹自然灾害的时候老百姓抢救济粮一样。而在这个简陋而廉价的小食摊旁,竟然闪烁着一种难得的人性美。     可是,高素质队伍的谦让精神并不能实际解决站排的问题。我最长的一次站排记录,超过了十五分钟,站排的人将小炉车团团围住,里外三层,连香味都透不出来了。许多人望着长长的队伍,又看看分针即将垂直的手表,只好叹气走开。而队伍中,也开始有人催促“老太太”,“老太太”只好一边加快手中的动作,一边歉意地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他之后就到你了。”     为了解决长队问题,老太太想出了一个惊人的办法,自己不再浪费时间去收钱,而是让顾客自己交钱找钱。老太太在小炉车的一角钉上了一个小篮筐,有顾客来买蛋饼,就自己往篮筐中投入一元五角钱,若要买两份,就投三元,三份就投四元五角。倘若只买一份,却没有零钱,那就投十元钱,然后自己从篮子里面拿出八元五角的找头。采用了这个方法后,原来收钱擦手的时间都节省下来了,老太太做蛋饼的速度几乎提高了三分之一。但是,一些好心人开始替老太太担心,不断地提醒她:“老板娘,钱就这么放着,不安全吧。”“让人自己交钱找钱,万一糊弄你怎么办?”每当有人提起这些的时候,老太太就笑着说:“嗨,都是老主顾,我信得过你们。没人会骗我的,我信得过信得过。我凭良心卖,你们凭良心给,谁也别欺谁。”     多么忠厚的人呀。在当今社会,别说相信一群陌生人,就连对自己同床共枕的人都要多留个心眼,搞不好哪天就毁你一次,而这样一个卖鸡蛋饼的老太太,竟然如此坚信人的自觉性与良知。     然而,残酷的现实最终还是“惩罚”了善良的老太太,有一天,某人用假的五十元钱买了一份蛋饼,从那个装满信任的篮子里找走了四十八元五角。老太太是在收摊数钱的时候发现的假钱,在第二天早上煎饼的时候,她忍不住向大家说出了这件事。队伍中的人愤怒了,纷纷咒骂着该死的骗子。骗子不但骗取了老太太的钱,更重要的是,这影响了老太太对我们其它人的信任。大家都纷纷劝老太太,自己好好守着钱篮子,别人找钱的时候多少也看着点。可是老太太的回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知道那假钱肯定不是你们放的,你们天天来,又都在这种地方上班,肯定不会骗我这个小摊子的。那肯定是哪个过路的流氓干的。”听到这里,我心里涌出了一股深深的感动。我不知道“老太太”那所谓的“过路的流氓”指的是哪一类人,但她对大家的信任,并没有改变,她宁可将这种不幸归罪于一个未知的群体,也不愿意去怀疑自己每日见面的顾客。说实话,人的一生如果能被人这样信任一次,也不算白活一遭了。     其实,我一直坚信,那个换假钱的人就是每天买蛋饼的人之一,而不是什么“过路的流氓”。道理很简单,骗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大胆而自信的放钱找钱,一定非常熟悉“老太太”的工作习惯,知道她从来不监视钱篮子。而要了解到这些,只有这群每天买蛋饼的顾客。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太太”。我只希望“老太太”就这样一直糊涂下去,就像电影《天下无贼》里面的傻小子一样,永远活在一个美好而透明的世界中。     日复一日,在小炉车旁排队的那段时间渐渐成为了我一天里最惬意的一刻。那是一种非常另类的浪漫感觉。在纷繁的世界中驻足片刻,闻着油香,看着“老太太”熟练的动作,观察油星和蛋屑在炉台上跳跃。原本俗不可耐的小吃摊,变成了我每日静心养神的宝地。     这正是:“街头炉边养精气,谁言俗人不洒脱。”     老太太的岁数,究竟是多少呢?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这个问题,我的女友为我做出了解答。     在我吃鸡蛋饼的那段日子里,我有一个非常娇小可爱的女友。某个冬日清晨,我带她经过我公司门口,请她吃了一份“老太太”的鸡蛋饼。热气腾腾的鸡蛋饼递到女友的手上,她忙伸长袖子隔热。在吃蛋饼的时候,女友毛茸茸的白衣领上,两个圆圆的脸蛋被食物的热气鼓得红彤彤的,一张樱桃小口一点点的“蚕食”着蛋饼,嘴边还残留着一点辣油,样子煞是可爱。     女孩子看人的年龄肯定要比我准,女友在看过“老太太”之后埋怨我道:“你别总叫人家老太太了,她根本不是什么老太太,可能就三四十岁的。”“是吗?不会吧!”我当时颇为惊讶。由于我只喜欢看漂亮女孩子,所以从来没有仔细的观察过“老太太”的外貌,就这样凭第一印象一直称呼她为“老太太”。在女友提示我的第二天,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注意观察了“老太太”的脸。脸仍然象往常一样低在下面,面容还是那样黑。不过她眉宇间的感觉确实不是很老。     难道我一直称为“老太太”的老太太,原来不是个老太太吗?     我最终以一种间接的方式证实了女友关于“老太太”年龄的猜测。因为,“老太太”的丈夫和孩子,在某一天出现了。     熟悉的陌生人 之 蛋饼婆-3         “老太太”的丈夫看起来也就是三四十岁,而他们的孩子,才十岁左右。当夫妇二人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觉,他们的年龄相差并不是很大。如此看来,“老太太”原来真的不是老太太。那么以后如何称呼她好呢?炉车女?煎蛋西施?卷饼女王?     就叫“蛋饼婆”吧,毕竟“婆”字的应用范围很广泛,中年女子也可以叫婆,例如:老婆、接生婆等等。     蛋饼婆的老公是一个脾气非常好的小男人,他留着很短的头发,尖下颏,脸上总带着微笑,就像一只不缺米的老鼠。而对我们大家一向态度温和的蛋饼婆,在她老公面前表现得简直就像一个妖婆,她对老公呼来喝去,油罐没有油了,就骂老公填油不及时,给蛋饼装袋子装慢了,也要嘟嘟囔囔埋怨他半天,当着这么多顾客的面,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而她的老公也从不埋怨老婆的粗鲁,每次被老婆骂的时候,脸上仍然是那种日常的微笑。     由于蛋饼婆对他老公实在是太凶了,以至于她老公刚出现的几天时间里,我认为是他老公没有工作,所以才来帮忙卖鸡蛋饼。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蛋饼婆其实就是他们家里的经济支柱了,财政大权在手,对老公说话自然要把腰板硬起来。但是,她老公某天早上的一套装束,让我否定了我的想法。那套装束叫西装。她的老公穿着西装来帮忙卖鸡蛋饼,等快到九点的时候,他又急急忙忙的离去。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我终于明白,她的老公并不是没有工作的人,那套西装就是他的工作服,他的工作,显然不是在炉车边,因为没人会穿着西装来帮忙卖鸡蛋饼,而他每天九点前匆匆离去,那是因为九点就是他的上班时间。     也许,几十年的夫妻生活早已让他们双方习惯了这种方式的交流,也许,只有她老公心里才明白,就算在众人面前被老婆骂,失了面子,回到家里,蛋饼婆依然是他床上的女人。一些表面上看起来傻傻的懦弱的男人,其实心里打着最实惠的算盘,他们懂得放弃一些虚无的东西,而去赢取真正的幸福。这就是中国象棋里的舍卒保车理论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不像有的所谓大男人,过于看重自己的面子,喜欢在人前争个高低,不愿意在女人面前丢份,而实质上内心极度空虚,生活也格外孤独,生命变得徒有其表,败絮其中。男人的定义,往往不仅仅是雄性激素那么简单。     蛋饼婆的孩子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不是很可爱。我这样说一方面是由于我本身就讨厌小孩子,另一方面是由于我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都在玩地铁口地面上的东西。有时候玩烟头,有时候玩树叶,下雨之后他还玩积水,身上总是脏脏的,这让我想起了我自己那个毫不精彩的童年。     蛋饼婆是很爱她的孩子的,因为我发现,只要有她的孩子在,蛋饼婆每打下一个鸡蛋到炉台上的时候,都会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用眼睛的余光扫一下自己孩子所在的位置。虽然蛋饼婆在煎饼的时候从来没有时间和自己身边的孩子说话,但我相信,自己孩子所在的位置和正在做的事情,都在蛋饼婆的严密监视之下。看似一心一意煎饼,对孩子不冷不热的蛋饼婆,其实无时不在挂念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最平凡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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