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日记 六月十九日(辛巳闰四月廿八日),星期二。阴雨。 与杨宛同赴赤水参加省写作学会年会。下午五时到客车站坐卧铺客车,我们是三、四号连铺。乘客仅十六人,惟被子脏臭,令人欲呕。车走老川黔路,杨宛问司机为何不走贵遵高等级公路,答曰客少,无力支付过路费。又为言汽车客运中的种种不合理现象,杨宛一一记录。司机与司乘员知道她是记者,又争先恐后地说了一堆。未到遵义,天已暮,车走何方不得而知。司机说遵义经仁怀到赤水的路有几段正在维修,故不得不改道桐梓。路时好时坏,坏者居多。半夜下起大雨来,打在顶篷上,叮叮咚咚的响,别人鼾声已起,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不知走到哪里了,司机也迷了路,我听见他在大声问人。我透过车窗看过去,路边有一小茅屋,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答话。我想,这是怎样的一家人呢? 六月二十日(闰四月廿九日),星期三。阴雨。 天明时到习水县城,下去不少人。路上不时出现一堆坍塌的土石,昨晚的雨太大了。九时许,到一个叫下瓦店的小镇,在镇外的一家店中吃早饭。我与杨宛各要了一碗小面。所谓小面,只是湿面加空心菜,调料也只是麻辣红油,但我就觉得香得很。小面惟独四川有,以前在重庆读书时就爱吃,一别四川十四年,再没吃过。习水原为蜀地,故有此味。我问杨宛感觉如何,她说不香。自下瓦店始,车就沿着一条河北行,我问司机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他说不晓得。我想应该叫习水,旧称鰼水、鰼部水。十一时许,抵官渡。这是赤水地界了。这个地方,红军曾过。二时许,抵合江,为川南的一个县。县城在长江南岸,习水与赤水在这里汇入长江,故称合江。车南行,倒回贵州境。四时终于抵赤水。报到、住宿在赤水宾馆。 六点晚餐,由赤水市政府招待。饭前副市长某、宣传部长袁致欢迎辞。与我们同席的有大同镇党委书记杨占春,面白而瘦。他的大同镇有四洞沟风景区,所以是接待单位之一。我们与他攀谈,并约他饭后到客房长叙。饭后他果然如约而来,谈他的经历,对大同的旅游的贡献。四洞沟初辟时,人们都不理解,他用自己的工资垫作经费,有人笑他脑壳有毛病。而现在四洞沟已成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此人健谈,惟土音太重,须注意倾听。他说他改歌曲《常回家看看》的词,更名为《常下乡看看》,以此来提醒自己、教导下属,要经常下乡,关心百姓疾苦。我们对此很感兴趣,向他索要歌词,他答应明天送来。 六月二十一日(五月朔),星期四。阴雨。 上午十时会议开幕,地点在市政府礼堂,场外有少先队奏乐,煞有介事。十点半散会,回宾馆途中,买荔枝三斤,每斤四元五角。这是本地所产,果较小。我不喜此物,以前在贵阳买来吃过,刚一入口就吐了。杨宛劝我尝尝,说这是鲜果,不像你在贵阳吃过的,那是多少天的陈货。经不住她劝,我就吃了一颗,果然味绝佳,于是手不停剥,很快两人就吃了许多。我笑说,怪不得君家贵妃那么喜欢吃荔枝。白香山《荔枝图序》我也是读过的,他说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但自在贵阳初尝 后,不再相信它有多么甜美了,即使是鲜果。若不是此次来赤水,我对荔枝的印象就不会改变。赤水是贵州惟一出产荔枝的县。乾隆间黔抚爱必达著《黔南识略》即云赤水“荔枝为通省所无,系专产。”杨贵妃所食荔枝产地有岭南、巴南之争,我是偏向巴南的。道理很简单,因为岭南至长安数千里,还要渡长江,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三天是无法送到的。 下午进行学术交流,我与杨宛私出逛街,看了两段古城垣。两段城各长三四十丈,高丈许,俱褐色大石砌就。有一门洞,门楼残存。城上蔷薇数簇,枝蔓向下披拂,花朵艳红。有民架屋其上。来赤水前,我翻阅了王燕玉教授的《贵州史专题考》中《贵州省各县市沿革》一文,知赤水在宋至明几代都是播州杨氏土司属地,明万历二十九年平播乱后,置仁怀县,治所在留元坝,即今赤水市区,辖今赤水、仁怀、习水三县市地。清雍正八年,移仁怀县治于亭子坝,即今仁怀市区,原县城留元坝改置仁怀厅,以遵义府通判驻之。仁怀厅辖地为今赤水、习水两县市。民国初年改赤水县,并析出西部另置习水县。一九九○年撤县设市。赤水城垣初筑于明,清康熙二十年重缮,道光二十六年霖雨溺塌,同知陈熙晋捐葺。两段残垣应是道光遗物。 晚饭前,杨宛的学生小赵吃饭,几样菜都有笋子。赤水多竹,竹笋自然也多。 六月二十二日(五月初二日),星期五。晴。 上午仍交流学术。散会后在宾馆与杨占春会合,又会合镇长胡,一起乘车去大同。 出城后逆赤水河走了十多分钟,将近一拱桥时,车停在路边的饭店吃午饭。副镇长张、办公室主任陈女士与一位白发老人,已等候在那里。杨占春介绍说,这是黄老伯,大同的文化人,请他来向你们介绍大同的掌故。黄老伯已是古稀之龄,他带来了他手抄的家谱,小楷甚工丽。饭店临河,几扇大窗面水而开,令人惬意。吃鲢鱼、黄腊丁与笋。鱼味极鲜美,店家说是从河里捕来的。赤水河产美鱼,陈熙晋《赤水河鱼》云“沿河鱼味易登筵,第一尤夸鮥子鲜”。《尔雅》郭注说鮥子鱼色黄无鳞,长二三丈。不知是否真有这么大的鱼,即使有,现在怕也难得一见。又有鮰鱼,即鮠,又称江团。色灰黄,无鳞,鳔肥厚。鮰鱼生活在江底,也非易得之物。陈氏《之江棹歌》云“三月桃花春涨暖,满溪红雨卖江鮰”。盖桃花谢、春水涨时,鮰鱼上浮觅食,渔人乘机捕售。黄腊丁与鮰非常相似,只是黄腊丁小一些。我疑心它们就是同一种鱼。 饭后,镇长回市里开会,其馀人陪游大同古镇。对岸即是大同镇地界。我们过桥后就下车步行。不远是大同河汇入赤水处,我们就溯大同河而行。小路逶迤于坡地间,俱系石块镶砌,很好走。一刻钟后到大同。镇在溪右斜坡上,房屋高低错落。沿岸的是一条老石板街,长二里许,宽仅数尺。两侧多是旧式木瓦房,也有高门大院的砖房,门首、两边镶着精细的花鸟、人物的砖石浮雕。河一面的 屋吊脚而构,街面之下还有楼层,仗着摇摇晃晃的木梯勾通。最可意的是自岩缝中生出来的黄桷树,粗大虬曲,枝叶茂密,荫蔽着那些吊脚楼,意境幽邃极了。有些树横长在河上,我忽然顽兴复发,沿着树走到河中间去,走得很快,吓得杨宛在后面惊叫。一个省旅游学校毕业、待业在家的女孩为我们导游。她带我们去了一座观音殿,也是旧物。殿中有一老尼,六十有馀,面目清秀,年轻是必定非常美丽。不知何以遁入空门,想必有一段故事。我与杨宛各奉十元香火钱,礼佛。又有一七旬以上老妇,面白而腴,神态娴雅地坐在门口。三四十年前必是镇上的一流人物。据说是某药商的遗孀。对岸没有人家,绿竹森森。山腰岩石裂开一道巨罅,罅顶竹丛中飞出一股悬流,隐约有声,为这个峡谷间幽静的小镇添了一点似有还无的热闹。 拾级到镇政府小憩后,坐三轮车去赤水河大桥头吃饭。立桥上,见大同河口有洲如鳌,洲上竹木苍翠,鹭鸶栖其上,白光点点,忽动忽止。回到宾馆,已近零时,同屋的老吴鼾声雷动。 六月二十三日(五月初三日),星期六。晴热。 今天集体游四洞沟,早餐后即上车。四洞沟在大同南十三四里,并非山洞,而是大同河的支流闵溪从东面的沟壑流向大同河的途中,层层下跌,形成大不相同的若干瀑布。其中落差较大的有四,故称“四洞”。《说文》云:“洞,疾流也。”导游李东琳引此为命名之据,窃不以为然。赤水边鄙少文之地,取名不会这么古奥。我以为此“洞”当是“洞天福地”之“洞”。道家称神仙住所为洞天福地,有所谓十大洞天、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目,后人借喻胜境名区。四洞也依次名曰一洞、二洞、三洞、四洞,即是证据。黄老伯的家谱有其先祖黄三之咏首洞至四洞诗各一首,诗不算好,其中透露出浓厚的道家气息。始修于他的这本家谱,还录有老子语录、古隐逸诗。由此推测,四洞之名,八成是这位三之先生所取。洞,是洞天的省称。四洞瀑布均不壮观,然在短短四公里的沟壑中聚集了这么多瀑布,也实在少见。瀑下沉潭波光潋滟,浅翠深碧,诱人流连。若深冬独游,水色冷碧,竹木飒飒,其境殆柳河东笔下的小石潭,过于清寒,“不可久居”。但洞洞相似,大同小异,不免单调。路也总在溪瀑两岸,视角就缺少变化。若于水中巧设二三板桥或曲蹬,趣味将有所异。中午,饭于中段的黄金饭庄。购油纸伞一、单竹桶一、双竹桶一。回来时,游人二三为伙,相距稍远,得以从另一角度,从容地玩赏,感觉反比去时好。 回到景区门口,又沿公路走好几里去看贞节牌坊。一群人民教师围着这个高大精细的牌坊,赞叹、抄录。我不喜欢此类东西,因为它系吾国妇女血泪凝成。再回到景区门口,得通知说要在苗寨晚餐并观看表演。所谓苗寨,不过是四川人承包的娱乐场所,并非什么苗族村寨。在四洞沟斜对门、大同河的对岸,有索桥相通。过去后,许多人在打麻将、唱歌,我们在外面打盹。醒来时天尚早,乃度桥到四洞沟门内少人的曲廊闲坐。周遭都是幽篁,清寂迷人。旁边横斜的竹竿上,一头大螳螂一动不动地在等待猎物。它的颜色与竹叶没有什么区别,不留意是发现不了它的。 晚十点回城,倦甚。 六月二十四日(五月初四日),星期日。大雨。 晨起,窗外雨声潇洒。今天集体游燕子岩、十丈洞。看着漫天的雨,我们又 畏难了。但觉得集体活动不参加不妥,还是去了。 车出城南行,逆依赤水河。过文华、擦大同,九时许见河岸斜坡上有一大片黑瓦白墙的老房子,导游说这是复兴镇,曾是仁怀县驻地。又南行一小时,抵风溪口水电站。过桥,溯风溪又南。路是泥面,到处是水凼、泥淖,车子像甲虫一样,没爬几步,又被烂泥粘住了脚——打滑。幸好一路景致绝佳,才不以为苦。风溪也是赤水的支流,其源头就是我们要去的燕子岩。溪岸绿竹夹峙,在急风密雨中摇曳。虽处封闭的车中,我也仿佛听见了瑟瑟之声。名曰风溪,真是贴切而有韵致。水中、岸上巨石磊磊,如船如屋。或三五环聚,或独立雨中。稀稀落落的人家,也与石相依相伴。黑色的瓦顶,与石色水乳交融。竹木、芭蕉杂生其间,疏密有致,灰暗之中偶现一丛绿意,绝似石涛的江行画卷。十点抵两河口,这是一个乡的政府所在地,两条河在此交汇,合为风溪 。在往前,路也分岔,左走燕子岩,右走十丈洞。十一时,终于燕子岩下。 燕子岩这不是一堵岩,而是一组重叠的高山。两山合肩一堵危岩,这堵岩即是燕子岩。燕子岩的顶端飞出一股大水,数跌方至山肩,然后顺着两山夹成的斜沟,穿林越石,呼啸而下。这是新辟的旅游区,尚未开放。山下的竹楼空无一人,崭新的石级,寂寞地蜿蜒潜行。我们从右坡攀登,数十人的队伍,很快就消失在密林之中,像蚂蚁一样。路先在沟右,未几折至沟左,再转至右。爬到半山,我们前后的人寥寥无几了。到燕子岩之半,有新凿细道,横挂于飞瀑之后的悬壁间。据说燕子岩以多燕而得名。我们没看见一只燕子,可能是在巢中避雨吧。果然发现了燕粪。过水帘到左坡,石级陡立上岩顶,一处几丈的高岩,要靠抓着树木才能上去。到了岩顶,发现此处并非顶峰,后面还有一座更高的山峰,水是从那边流过来的。那座山峰是不是真正的顶峰,谁也不知道。站在高峰,看见自己脚下的一道水飞流直下,捣山闯谷,不禁感到豪情万丈。几人大声啸叫,都没有回声,想是被水声淹没,被雨雾罩住了。涉水横过岩巅,从右坡下山。至山脚,裤子湿了半截。时已近一点。雨中游山,别具情致,把昨天的平淡之感一扫而空。 车回两河口,吃罢午饭,又往十丈洞。大雨之中,两山悬流处处,每于不经意间喷涌而下,令人猝不及防。十丈洞为巨瀑,可媲美于黄果树,老远就听见它撼天动地的声音。观瀑须沿石级下至谷底,其时雨大,我又多次看过黄果树瀑布,料想气魄也大致不差,所以不去,坐在车中等候。杨宛随众人下去。待众人上来,不见她,问与她同室的姜老师,说早就上来了。我到另两个车去找,也不见,心中大骇,正要下谷去寻,见她上来了,全身俱湿。她说她独自钻到瀑布后面去了。车开了,我的心还在急跳。 六月二十五日(端午),星期一。阴雨。今天本来要去竹海与桫椤保护区的,但公路被洪水冲断,改东部的月亮湖。我与杨宛不去,我们要回贵阳。十一点上车,车还是来时那辆,与车主相见后,大家都很高兴,像遇到老朋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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