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小站,小站使人放松。 每天从小站经过的列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趟,车来的时候站上会热闹那么一阵子,车一走便立即恢复了宁静,到处空荡荡的,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留下的只有宁静。 宁静,这才是小站的常态。 榆林火车站就是这样一个小站。站台虽不十分宽阔,空间却是开放的,没有天桥,没有地道,没有柱子,没有遮盖,只是光秃秃的一个站台,头顶上是苍天,对面是远山,两侧则是望不到尽头的铁轨。站台虽小,却显得格外疏朗。人置身于其间,心绪即变得极为从容和平静,一点焦躁之气也生不出来了。两个铁路职工维持着秩序,并不见如何费力,等车的人们便自觉站成了三列,意态悠闲,秩序井然,一幅小国寡民,无为而治的景象。 夕阳西下了,对面山岭上的云泛出金色的光来,小站正被一片祥和之气所笼罩着。时间已是下午四点,车却没有来,有消息说大概晚点了二十分,人群略微骚动了一阵,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聊天的继续和旅伴们聊着天,想心事的继续在那里出神。 我此刻却并不盼着车立刻就来,因为已经完全被这里的淡泊,恬静所感染,只希望能在这站台上多呆会儿。那感觉就像读王维的诗: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荊扉。... 读罢之后,那“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了。 唐诗确有很多独到之处,后人难以企及,尤其诗句中时常洋溢着的从容、镇定和自信,完全是与生俱来的,没半点造作,色彩上又总是那么清新明快,这样的作品也许只有在盛唐才能产生出来。 苏东坡的《定风波》也是有名的: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境界虽也很高,可反复吟咏,读到“莫听”、“何妨”四个字,总感觉这从容、镇定是修炼出来的,并非天然,乃有心为之;且“也无风雨也无晴”,色调是灰的,照唐诗的意境还是稍逊了半筹。当然,文学作品和现实是有差距的,现实生活当中能修炼到“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也就不易了。 不能再遐想了,车来了。 回首之间,还真有些舍不得,昨天这个时候才刚到榆林呢,今天这会儿就要离去了,虽然只停留了二十四个小时,却留下许多斑斓的记忆:大街的夜色,小站的黄昏,冬日的红石峡,还有那古朴的新明楼... 唉,就此别过吧!我得走了,前往此行的下一站,延安。 从榆林到延安有四个小时的车程,时间不长,旅途上也很轻松愉快。这趟列车是双层的,对我来说还挺新鲜,我坐在下层靠窗的座位,视平线的位置较通常的车要低些,顶部也要矮一些,感觉上却更舒适。车上人并不多,尚有零星的空座。 车一开动,车内就静了下来,我便翻出地图来看。我对地图很着迷,一看就能看个大半天,吸引我的倒不是图,而是图上的那些地名。看久了,觉得中国地图简直可以当成文学作品来读。中国文字的意象太丰富了,一个词往往就是一幅隽永的图画,加之读音上的婉转、高亢之别,字中有形,音中传情,简单几个字组合到一起便诗情画意俱现了,要不中国古代文学的主体怎么是诗歌呢?而长期诗歌创作的积累,更强化了这种文字的诗性。 地名也一样,中国有无数极具韵味的地名,一读之下便能激起内心的某种感触来。比如这附近的几个地方,靖边、横山、镇川,给人感觉是青色的,冷冷的。边塞、边关的意象虽然荒凉,却不乏雄伟和壮阔,前面一加靖字,雄伟感就没了,且越发荒凉、沉寂了;山呢,大的雄伟,小的秀丽,而前面加个横字,不知怎么着就那么萧索、冷清;川本应是浩荡的,充满活力的,可镇川的形象却是平静的,平静里透着一丝寒意。还有个叫子长的地方,形容不出的感觉,说保守、朴素吧,并不确切,说凝重、敦厚呢,也不尽然,总之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充斥着声色犬马的地方,给人的感觉绝不会是“子长”的。很喜欢这个名字! 看着图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圈,渐渐进入了幻境,仿佛已身临其境了,每个地方都在我心里留下了实实在在的印记。 外面天色已暗,暮霭很重,天空昏沉而又苍茫,大地被皑皑白雪盖着,反倒比天光还亮一些,极目远望,天地之间没了分界,只是一片混沌。路边的景物在荒山和旷野间交替变换着,时不时地来个小山村,从车窗中一掠而过。山虽是荒山,却也生着不少灌木,在白雪映衬之下,颜色黑黝黝的,反过来,有了这些点缀,又更显出白雪的纯白亮丽来。天地间只有这黑白二色,虽荒凉却绝不单调,大片雪白的底子上露出一丛丛的黑色,黑色的底子上又密布着星星点点的白,黑白二色混合着,变化着,浓淡参亭,疏密相间,被寒气一笼,又有些朦胧,简直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好看极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越暗这景儿就越动人。天黑前,列车经过了一个叫鱼河的小站,我开始凝视着窗外,期待一个事物的出现,那就是传说中的无定河!从地图上看应该就在附近和铁路交会。 果然,不久车上了一座铁桥,桥下一条大河在雪原上蜿蜒而去,伸向天边。原本宽阔的河面,大半已被白雪覆盖了,河水静静地流着,看不到一丝波浪,温顺极了,没有一点莫测的感觉。古有“八水绕长安”之称的西安,今日已经干旱缺水;泾渭分明的渭河,也变成了一条泥沟,无定河尚能有这般规模,已经值得庆幸了。汉唐时这水势应比现在大得多吧,那时候它一定是很狂暴的,要不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呢?“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沧海桑田,春闺早化成了尘土,只留下凄凉的诗句;人世变换,今日流行的已不再是征人思妇的故事,这诗句怕也快成为绝响了。 天黑了,车内灯火通明。我对面坐着个老大娘,五六十岁的年纪,见我总在看地图,知道我是外地来的,便和我讲起延安来。用我听不大懂的口音,说着延安市容如何整洁,交通如何方便,尽是延安的好处。大娘是到榆林看儿子和孙子的,住了半个多月,总觉得榆林处处不如延安。 说到延安,人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革命圣地、毛主席、窑洞和宝塔山,对我来说也一样。此外,另有一件事也让我对延安印象深刻。小时候读《水浒》,开篇第一条好汉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被高俅逼得带着老母上了陕西延安府,去投那里的老种经略相公。神龙见首不见尾,后来竟不知所终了。他徒弟九纹龙史进曾去延安府寻他,没有寻到,却在渭州遇到了小种经略相公帐下的鲁提辖,这鲁提辖原本也是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那里当差,任关西五路廉访使。从那时起,我便知道陕西有个延安府,延安府有个老种经略相公,虽没有在《水浒》中直接出场,想来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我并没有痴迷到要去寻找经略府故址,鲁提辖遗迹什么的,而枣园、杨家岭的革命纪念馆,既来了,还是要去看一看。听说离市区不太远,车也挺多。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几个地方一过,延安就近了。窗外常可见到些窑洞,宽敞的门窗中透出橘黄的灯光,在黑夜里很抢眼,也很温暖,有时连成了片,又很壮观,极富生机。 到延安时,天上竟飘起了小雪。火车站到城里还有十五公里的路,车上遇到的老大娘很热心地带着我到汽车站坐车,路上和我讲这个火车站只是临时的,以前毛主席修的火车站太小了,已经不行了,现在正在新建一个大的,明年就建好了。又告诉我王家坪、杨家岭、枣园都有毛主席纪念馆,坐八路车就可以到,最后,在嘉陵宾馆下车的时候还特意带着我找到八路车的站牌,这才回家,临走前一再叮嘱我现在太晚了,让我明天再去,很不放心的样子。让我感动得真不知说什么好。 延安的地形是由三条山谷组成的“Y”字型,我现在的位置大致在这“Y”字型的中心,这里也是市中心。宝塔山就在这中心的东南角,枣园、杨家岭则在西北方向的山谷里,接近郊区了。此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我还是决定直接去杨家岭,在那里找个住的地方,好在还有车。 路上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楚,只觉得路右边一直贴着山岭,左边则一直是延河。约摸开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车站旁是几个杂货铺和小饭店,挺热闹的,往前不远处有座大楼,灯光明亮,似乎是个学校,中间夹着条不宽的小路,路边插着“红色之旅”的小红旗,估计杨家岭就在里面了。其实,此前我只隐约知道杨家岭有革命旧址,至于具体情况则一无所知,既已经近在眼前,便忍不住要进去看个究竟。 从路口进去不远,有一个很宽敞的水泥大门,一条平整的柏油路通进去,两侧尽是山岭。进了这道门,身后仅有的一点喧闹也不见了,四下里静极了,看不见灯光。路右侧有道不高的院墙,里面有不少水泥建筑,却没一点人气,感觉像进了个军事要塞(第二天知道这里面就是中央大礼堂,中共七大会场)。 雪依然在下,路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我喜欢雪夜,雪夜是温暖的,因为空中的寒气都凝在了雪里;雪夜又是皎洁的,因为一切都被雪光照亮了。我走得很兴奋,走得身上很暖和,虽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有多远,却并不担心,下车前吃了个盒饭,有这点底儿,走一夜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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