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借着手电的光,我看见两旁恍惚嫣然的红飘带,连同一把把锈迹斑斑的同心锁,沿着苍龙岭后蔓延的铁锁链被夜风吹起,仿佛是战地乌鸦鸣叫下的鲜红坟墓。在没上山前,就听闻在苍龙岭上曾经死过一对情侣,一说是为爱登山徇情,一说是双双被寒风冻死。是真是假无从辨认,但是华山每年死去的憾魂难道还少么?累累山谷啸过潮湿的风,死去的枯松和盛开的曼陀铃曾经一样的狰狞。爱情是将着永恒和亲密拿来见证,如同把一副副的同心锁,牢牢地锁在金锁关那八条铁链上,然后携子之手,把钥匙一齐抛下绝壁,让爱情的象征永驻。但是人类一个心灵上的慰藉换来的却是铜锁冤魂的哭泣,爱人钥匙早已乱葬石坟,而自己更是不能纵身跳下,只有让风雨摧残着铜身,锈满了锁孔里的回忆以致于来生亦难相辨认。爱情好像战争,同样都是一块石头,胜了叫纪念碑败了就是墓碑。 天气转凉,天色转亮,体力的透支让我已无从遐想,金锁关一路上去,似乎又回到了山脚,东峰茫茫,看日出的信心也随之茫茫。抵达一个补给站,人困体乏,已有不少人盖上棉衣蜷卧而睡,把日出带到梦乡。日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风景呢,记得小时候去普陀山,当时也吵着要看海上日出,最后在九点的时候才看到太阳从窗户缝挤出来;记得曾经天天听着六点钟隔壁部队的起床号一同醒来,眯着眼睛这样就邂逅了太阳的模样。后来我就爱上了月亮,有的时候甚至与她共醒同眠,于是我的思想开始凝结而不再奔放,开始晦涩而不再诙谐,开始阴暗而不再温暖。我是不是忘记了太阳的名字,所以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位童年伙伴了呢?然而我似乎真的是遗忘了,乃至我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上的东峰朝阳台,只知道在体力出壳的时候,喝了碗热粥还了我的魂。也许这不起眼的杂粮里面,凝着似毛女仙姑食的松果泉水,也许华山之神可以大道无形而生于天地,也可以大道无名而长养万物。 云海,孤松,险岭,火烧云。当我踏入朝阳峰这个舞台的时候,剧院刚刚坐满。我庆幸自己赶上了开幕的铃声,我理解每一个观众的心情。山顶的风有点凉,换上干净的衣服和御寒的外衣,呼吸着日出前珍贵的清澈时光。晨风轻拂发梢,那是初恋般的美丽,鸟鸣不绝于耳际,让我忆起了松海般的翠绿,每一声的呼吸仿佛溪水欢畅的鱼,每一眨眼睛就变换了山间五彩的外衣。早有人等不住了开始闪光眼前的天际,早有人盼不及匆匆吃完繁忙的点心,先是火烧云,然后云蒸霞蔚,然后金黄的太阳露出了一个角,人群一声喊,如同庆祝一个婴儿的诞生。我实在无法描绘日出时刹那壮丽的景色,它太快了,刚发现太阳出来转过头去唤醒同伴,再回过头已经是半圆了;它太美了,美得自己舍不得和它合上一张影生怕给染了尘世的污泥;它太亲切了,童年的伙伴就这样跳到自己眼前,我想起来了,它叫希望,我一路上来其实都在念叨着它的名字,我从小长大都不曾失去过它,以前的希望是玩具宝剑小泥人孙悟空,后来的希望是笔记本书包红领巾,再后来是通知书奖学金家里的信,再后来……希望总是会变,在每一次的幸福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于是我慢慢忘记了这些事情,不知道究竟要的是希望还是幸福,于是太阳渐渐远离了我的生活,空留下月光凭栏书卷片语。 我走下朝阳峰的时候,恋恋不舍的情绪开始蔓延,狂欢之后意味着告别,虽然还有南峰西峰尚待体验,但对我来讲,夜登华山这段难得的时光已经结束。疲惫虽然暂时侵蚀不了我的身体,但是遗憾已经开始挥散起白天的心灵,对于赏风阅景的游客来讲,早晨烟云里的华山无疑是更加动人的,对于亲历奇险的探险者来说,如鹞子翻身、长空栈道绝非一般山峰能够体验,我上山的初衷也是冲着二者而去,但山毕竟只是山,古大地震的怒吼响彻三秦的时候华山从沧海蜕变成了一朵山莲,于是有了毛女仙姑峰,有了药王孙公洞,有了华佗衣冠冢,有了陈抟下棋亭,有了三十六道纯阳震岳金天宫,有了在西峰绝壁上直着身子健步如飞的山间道士,有了在千尺幢前倚担长笛的挑山老夫,秋雨老师也许是个国学文化的孜孜寻求者,也许江南小桥留给的酒醒人瘦更符合中国的传统文学美感,也许华山确实没有娇柔文化可言。但它是包罗万象的,每一个提问者必将从中得到答案,每一个自以为了如指掌者又会在里面重新发现新的疑问,因为华山吸收了道家太多的智慧,惹得道生之于万物,又归于无极。 这篇游记是我写得最长的一篇文字,但是我最遗憾一段文字,我是如此羞于自己的表达能力,以至于无法将一段华山的情感真实地描绘出来,导致最后还是草草收笔,好比在山腰上见到绝壁处人工开凿的古山洞,神秘震撼,但始终不解如何凿成,匠师何为?不过如果在若干年后还能想起在青春最后的做梦时代,曾经背着沉重的理想攀登了五岳最高的山峰,还有什么理由不快乐,不珍惜的呢?人都会变化,如同沧海桑田,今日我记拙字于此,也好于他日在山麓一隅,抚着鱼化白石的斑斑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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